第三部 午夜(第3/8页)

高潮不应该以记忆的碎片的方式写下来。高潮应该朝喜马拉雅山的顶峰涌去,但我只剩下了一些碎片,我得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朝我的危机猛然冲去。这并不符合我的计划,但也许你最后完成的故事永远与你开始执笔时不一样。(从前,在一个蓝色的房间里,阿赫穆德·西奈临时编了个童话故事的结尾,原来那个结尾他早就忘记了。多年以来,“铜猴儿”和我听到了辛巴达的旅行和哈提姆·塔伊的历险的各种各样不同的说法……要是我重新开始讲的话,我的结尾会不会也不同呢?)好啦,那么我必须就用这些碎片做文章了,就像我在几百年前写作似的,其要领是依靠你所能得到的一点儿线索,将那些缺口填平。影响我们人生的大多数事情都不是在我们眼前发生的,我记得有回偶然瞥见那个内中大有文章的缩写字母的文件夹,我必须顺着它的指引说下去。此外还有其他一些过去残留的碎片,它们就像海滩上的破瓶子似的散落在我被洗劫一空的记忆库里……旧报纸就像记忆的碎片一样,在默然无声的午夜的风中被吹得在江湖艺人聚居区的地上乱滚。

报纸被风吹到了我的棚子里,传来消息说我舅舅穆斯塔法·阿齐兹被某个不知名的凶手杀害了,我没有掉泪。但还有其他的消息,我必须从这些消息中构造现实。

在一张报纸上(闻起来有萝卜气味)我读到消息说印度总理无论去哪里都随身带着她的私人星象家。在这则消息中,我闻到的远不只萝卜的气味。神秘的是,我的鼻子又一次闻到了人身危险的气息。我被迫从这种警告我的气味中做出这样的推断:算命的替我做了预言,那么算命的难道不会最后把我给毁掉吗?一个满心迷信星象的寡妇,难道不会从星象家那里得知多年前午夜出生的孩子所具有的神秘的本领吗?是不是正因为这一点,才要求一个对家谱学研究有素的公务员来探求……他那天早上怎么会那么奇怪地看我呢?是的,你瞧,碎片凑起来了!博多啊,这还不清楚吗?“英迪拉就是印度,印度就是英迪拉”……但她会不会没有看到她自己父亲写给一个午夜之子的信呢?在这封信里,她自己用标语口号造成的中心地位被否决掉了。在这封信里,国家的镜子这一作用被赋予到我的头上。你明白了吗?你明白了吗?……这还不止,还有更加清楚的证据。因为这里又有一张《印度时报》,报上那寡妇自己的通讯社——萨马查尔引用了她的话说,她“决心同日益滋生的隐蔽而广泛的阴谋进行斗争”。你听我说,她并不是指人民阵线!不,“紧急状态”既有公开的白色的一面,也有隐蔽的黑色的一面。隐藏在这些使人透不过气的日子的面具之下太久的秘密是这样:宣布实行“紧急状态”的最真实、最深刻的动机是为了粉碎、为了摧毁、为了彻底挫败午夜之子。(当然,他们的大会早在多年之前就解散了。但想到有朝一日我们可能会重新联合起来,仅仅是这一点就足够亮起紧急警报来了。)

星象学家——我毫不怀疑——发出了警报,在一个贴着M.C.C.标签的黑色文件夹里,从现存的记录中收集了许多名字,但还不仅仅是这样。也有出卖和招供,也有膝盖和鼻子——鼻子和膝盖。

条条块块的碎片:就在我鼻孔里满是危险的气味被呛醒来之前,我仿佛梦见我在睡觉。在这个最让人心慌意乱的梦中,我醒了过来,发现有个陌生人来到了我的窝棚里,那是个诗人模样的家伙,直直的头发绕在耳朵上(但头顶上头发很稀)。是的,在下面将要描述的事情发生之前我做了个梦,在梦中,纳迪尔汗的影子来到我的跟前,他迷惑不解地盯着那个镶着天青石的银痰盂,后来荒唐无稽地问道:“这东西你是偷来的吗?——因为,要不然,你一定会是——这可能吗?——我的穆姆塔兹的小孩子?”我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是啊,不是别人,就是我——”梦中纳迪尔——卡西姆的精灵对我发出警告说:“躲起来,没有多少时间了,趁现在还来得及,快躲起来啊。”

躲在我外公地毯底下的纳迪尔来叫我学他的样。但太迟了,太迟了,因为我这会儿已经完全醒了,鼻子里闻到的危险就像是喇叭一样嘟嘟直响……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害怕,便跳起身来。究竟是出于我的想象呢,还是阿达姆·西奈真的睁开了他两只蓝眼睛,严肃地望着我的眼睛?我儿子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惊慌吗?那两只招风耳朵也听到了一个鼻子闻到的消息吗?是不是父与子在一切即将开始的那个瞬间无言地进行了交流呢?我得把这个问题留给别人去回答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婆婆帝,我的莱拉·西奈也醒了,她问:“先生,出了什么事呀?你干吗这样恼火呀?”——我并不完全知道其中的原因,只是回答:“躲起来,待在家里,别出门。”

接着我走了出去。

时间一定是在早晨,虽然那漫无尽头的午夜的阴暗就像雾气一样笼罩在聚居区上……透过“紧急状态”中那昏暗的灯光,我看见小孩子在玩造房子游戏,“画儿辛格”把伞收拢了夹在左边腋下,在星期五清真寺的墙根下小便。一个矮小的秃顶的杂耍艺人正在练习将好几把刀子从他十岁的学徒的脖子里刺过去,另一个变戏法的已经有了一群观众,他正在让一些大毛线球从那些陌生人腋窝下掉出来。在聚居区另一个角落里,乐师昌德先生正在练习吹喇叭,他将那件古老的、磨损的牛角吹口抵在脖子上,借助喉部肌肉的运动吹奏出声音来……那边,更过去一点的地方,是演柔术的三胞胎,她们从聚居区唯一的水龙头那里走回自己的茅屋时头上都顶着一个装满水的长颈陶罐……简而言之,似乎一切都很正常。我几乎要责怪自己做了那样的梦,以及鼻子发出的警告了,但是事情随后就来了。

先来的是运货车和推土机,它们从大路上隆隆地驶来,随后停在江湖艺人聚居区的对面。一个麦克风哇哇叫了起来:“桑贾伊青年中央委员会奉命推行……全民美化运动……立刻准备撤到新地方……这个贫民窟污染了公众的眼睛,令人再也无法容忍……人人必须服从命令,不得违抗。”就在麦克风哇哇叫的当儿,从运货车上下来了好些人,一顶鲜艳的帐篷匆匆忙忙地支了起来,还有行军床和医疗设备……这当儿从运货车上下来了一群衣着华丽的年轻小姐,个个出身高贵,还在国外受过教育,接着下来的又是一群衣着同样考究的年轻人。这些都是志愿者,桑贾伊的青年志愿者,他们在为社会服务……但随即我认识到,不,不是志愿者,因为所有的男子都有着同样的卷头发和女人阴唇那样的嘴唇。那些高贵的小姐也都完全是同一种模式,她们的五官同桑贾伊的梅纳卡不差分毫,报纸上曾经将梅纳卡描述成“瘦美人”,她曾经替一个床垫公司的睡衣做模特儿……“清除贫民窟行动”乱糟糟地在我身边开始了,我又一次看到了统治印度的这个王朝学会了如何一再地复制自己。不过没有时间去多想了,无数长着阴唇似的嘴唇的男子和瘦美人正抓住江湖艺人和老叫花子,把那些人拖到运货车里面去。这时候江湖艺人聚居区里一阵谣言传了开来:“他们要拉人去做结扎手术,去绝育!”接着又响起了一阵叫喊:“救救你们的女人和孩子!”——骚乱开始了,刚才还在玩造房子的小孩捡起石块朝那些风度翩翩的入侵者扔去,“画儿辛格”将江湖艺人招集到他身边,他愤怒地挥动雨伞。这把伞曾经用来保证聚居区的和睦,如今成了武器,就像是堂吉诃德先生挥动的长矛一样。江湖艺人组织成一支自卫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莫洛托夫燃烧瓶向那些人扔去,变戏法的从袋子里掏出砖块,空气中充满了叫喊声和投掷的砖块和石头。在怒气冲天的江湖艺人面前,风度翩翩的“阴唇嘴唇”和瘦美人只好往后退。“画儿辛格”带着大家向那个进行输精管切除手术的帐篷冲去……婆婆帝或者莱拉不听我的话,这会儿来到我身边。她说:“天哪,他们要干什么——”就在此时,对贫民窟又发动了一场更加可怕的进攻,派军队来对付江湖艺人、女人和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