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清真寺的影子(第6/8页)

在一天下午的阴影中,居住区来了个年轻人,他可说就是我在穆斯塔法舅舅家见到的那个“阴唇嘴唇”的人的另一个翻版。他站在清真寺的台阶上,展开了一面旗帜,然后叫两名助手举着,旗子上写的是“消灭贫困”,还有印度国大党的母牛给小牛喂奶的标志。他的面孔跟小牛的胖脸像得出奇,他一开始讲演,口臭就像台风一样刮了过来。“噢,兄弟们!噢,姐妹们!国大党要跟你们说的是什么话呢?是这句话,就是世上人人生来都是平等的!”他没有再说下去,在灼热的阳光下,他呼出来的气息像牛粪那样臭,大家纷纷往后躲闪,“画儿辛格”放声狂笑起来。“啊哈哈,队长,太好了,先生!”“阴唇嘴唇”傻头傻脑地问:“好啦,你,兄弟,有什么好笑的呀?说出来大家听听好吗?”“画儿辛格”摇着头,笑得前仰后合:“噢,演讲,队长!真是呱呱叫!”他的笑声从伞底下发出来,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最后我们大家笑得在地上直打滚,把蚂蚁碾死了不少,身上满是尘土。国大党傻瓜吓坏了,他抬高声音问:“怎么回事呀?这家伙认为我们不是平等的,是吗?他怀着多么糟糕的印象——”但这会儿,“画儿辛格”打着伞往自己的茅屋走去。“阴唇嘴唇”松了口气,继续演讲下去……不过没有能讲多久,因为“画儿辛格”回来了,他左边胳膊底下夹了个小小的带盖的圆篓子,右边腋窝底下夹着一支木笛。他把篓子放在台阶上国大党老爷的脚旁,打开盖子,把木笛凑到嘴边。只见一条眼镜王蛇睡眼惺忪地从它的窝里直起身子来回摆动,那位年轻政客吓得双脚跳起三尺高,人们又哄笑起来……“阴唇嘴唇”嚷嚷道:“你这是干什么?要谋我的命吗?”“画儿辛格”睬都不睬,这会儿他的伞收拢了,只是继续吹奏,吹得越来越起劲。蛇展开了盘着的身体,“画儿辛格”吹奏得越来越快,木笛声传遍了贫民窟的每个角落,几乎要越过清真寺的高墙,最后那条大蛇只是依靠音乐的魔力竖在空中,伸出篓子足足有九英尺长,就靠着尾巴尖儿跳舞……“画儿辛格”缓和下来,眼镜王蛇又盘了起来。世上第一奇人把笛子递给国大党青年。“好啦,队长,”“画儿辛格”客客气气地说,“你来试试看。”但“阴唇嘴唇”说:“伙计,你是知道的,我不会!”听说这话,“画儿辛格”掐住了眼镜蛇的脖子,同时把自己的嘴巴尽量张大,豪爽地露出里面残缺不全的牙齿和牙龈来。他左眼朝国大党青年眨了几眨,将吐着蛇芯的蛇头伸到自己大得可怕的嘴巴里!过了整整一分钟“画儿辛格”才把眼镜蛇放回到篓子里。他和颜悦色地对那个青年说:“你瞧,队长,人生的真相就是这样,有些人强一些,别的人差一些。不过要是你不同意,那也不碍事。”

萨里姆·西奈见到这件事之后,认识到“画儿辛格”和其他江湖艺人完全把握住了现实。他们对现实的把握是如此有力,以至可以将它随意绕来绕去进行表演,但是他们从来不会忘记现实的真相。

江湖艺人这个贫民窟里的问题也就是印度共产主义运动的问题。在这个小小的地方,可以找到在全国范围内折磨这个党的不同派别和不同意见的缩影。我得赶紧加上一句,“画儿辛格”是超越这一切的,他是这个贫民区的家长,在他的伞底下所有争吵的派别都会重归于好。但是来到这个玩蛇人伞底下要求调解的争论渐渐变得越来越激烈了。因为变戏法的,也就是能够从帽子底下变出小白兔来的坚定地站在丹吉先生亲莫斯科的正统印共一边,在整个紧急状态中它完全支持甘地夫人。但表演柔术的却越来越“左倾”,逐渐认同亲华的那一派的种种繁复的做法。吞火的、吞大刀的完全赞成纳萨尔派运动的游击战战术。而搞催眠的和在火热的煤炭上走路的则拥护南布迪里巴德的宣言(既非莫斯科派又非北京派),反对纳萨尔派的暴力行动。在以玩纸牌行骗谋生的人当中有托洛茨基的倾向,在表演腹语术的温和派成员中甚至还有主张通过投票来实现共产主义的人。我进入其中的这个环境,虽然完全没有了宗教和地区的偏见,却为我们这个民族自古就有的分裂倾向找到了新的出路。“画儿辛格”伤心地告诉我,在一九七一年大选期间,出了一件离奇的人命案子。经过是这样:一个纳萨尔派的吞火的和一个亲莫斯科派的变戏法的争吵起来。后者听了对方的观点大为恼火,便要从他那顶魔帽底下抽出一支手枪来,但是他刚刚抽出武器,那位胡志明的支持者便喷出一大口可怕的火焰,将对手活活烧死了。

“画儿辛格”在他伞底下谈论一种不受外国影响的社会主义。“听着,队长,”他告诉正在争吵的腹语术表演者和木偶戏艺人,“你们会不会到自己村子里去谈论斯大林派和毛派呢?比哈尔邦或者塔米尔邦的农民会关心托洛茨基遇刺的事情吗?”他的魔伞的阴影使巫士中的过激分子冷静下来,也使我相信玩蛇的“画儿辛格”不久以后也会走上多年前米安·阿布杜拉走的路。也就是说,他会像富有传奇色彩的哼哼鸟一样,离开贫民窟,纯粹依靠意志的力量来塑造未来。但与我外公的英雄不同的是,不到他和他的事业获胜之日,他是绝不会半途而废的……但是,但是,老是说“但是但是”的。往事不可追,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在我回过头来讲述我个人的生活故事之前,我首先得说明,正是“画儿辛格”向我揭露,这个国家腐化的“黑色”经济已经变得和官方的“白色”经济一样强大,他是指着报纸上一张甘地夫人的相片告诉我这件事的。她的头发从中央向两边分开,一边雪白,另一边却是乌黑。因此,如果看她的侧影,她既可以像夏天披着棕色皮毛的鼬,又可以像冬天时一身洁白的雪貂。历史上这种中央分开的事情反复出现过,而且,经济跟总理的发型也很相像……这些重要观念都是世上第一奇人告诉我的。正是“画儿辛格”告诉我说,铁道部长米西拉也是正式任命的贿赂部长,“黑色”经济中许多最大的交易都是经他批准的,他安排把钱付给那些有关的部长或者高官。要不是“画儿辛格”,我很可能永远闹不清在克什米尔选举中做了哪些手脚。不过,他绝不喜爱民主。“队长,让这种选举活见鬼去吧,”他告诉我说,“他们每回来,总会惹出些事情来,我们同胞的表现就像小丑一样。”我满脑子革命的狂热,并没有对我导师的看法表示不同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