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萨姆和泰格(第2/4页)

等我赶到他身边,沙西德两条腿尽管已经炸飞,但仍然还有知觉,他指着上面说:“把我抬到上面去,‘佛陀’,我想上去想上去。”因此我把他的半截身躯(因此也就轻了许多)沿着狭窄的螺旋形扶梯抬到白色光塔的最高处。在那里沙西德唠叨着电灯泡,而一队红蚂蚁和一队黑蚂蚁正在为了争夺一只死蟑螂而激战,沿着粗糙的水泥地表面泥刀留下的痕迹打个不停。在下面是一片烧焦的房屋、打碎的玻璃和烟雾,只见人们像蚂蚁似的拥出来,准备迎接和平,但蚂蚁对蚂蚁似的人群毫不理睬,继续激战着。“佛陀”呢,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茫然地望望底下,望望四周。他站在剩下上半截躯体的沙西德和光塔上一件家具之间,那是一只矮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留声机,还连着一个喇叭。“佛陀”护住他剩下一半的同伴,免得他看到这个机械化的宣礼员反而会感到理想破灭,它呼唤人们祈祷的叫声一定是来自唱片上同一个地方。他从他那件松松垮垮的长袍里掏出一样闪闪发亮的东西,然后以茫然的目光看起那只银痰盂起来。他正在出神之际,突然听到几声尖叫,吃了一惊,抬头一看,见到了那只死蟑螂被丢在一边。(原来血沿着水泥地上的凹痕流,蚂蚁沿着黏稠的血迹,爬到了血流出来的地方,沙西德眼看自己成为不是一场,而是两场战争的受害者,气得大声叫唤。)

“佛陀”立刻前去救援,他的脚使劲踩着蚂蚁,无意之中,手肘碰到了一个开关。喇叭立刻响了起来,事后人们永远记得清真寺如何因为战争而发出了痛苦的叫声。

过了几分钟,一切安静下来。沙西德的脑袋重重地垂到胸前。“佛陀”生怕被人发现,把痰盂收好,走下楼梯,这时印度军队开入城中,我丢下了再也不在乎的沙西德,让两队蚂蚁去举行和平宴会,自己来到清晨的街道上,欢迎萨姆将军的部队。

我在光塔上茫然地注视着痰盂,但“佛陀”的心里并非空无一物。它想着几个字,沙西德上半个身躯在蚂蚁向他进攻之前也不断地在说着这几个字。这几个字,一度发出洋葱气味,使我伏在阿由巴·巴罗克的肩头痛哭——直到嗡嗡响的蜜蜂飞来才作罢……“这不公平,”“佛陀”想,接着,像个孩子似的,反复想着,“这不公平。”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沙西德实现了他父亲最珍视的愿望,最后挣得了名声,可是“佛陀”仍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来。

“佛陀”是这样重新获得自己的名字的。从前,很久很久以前,在另一个独立日,整个世界一片橘黄色和绿色。这一天早晨,是一片绿色、红色和金色。在各个城市回响着“孟加拉胜利!”的呼声。妇女们唱着《我们金色的孟加拉》,心中快乐得发狂……在市中心,战败的泰格·尼亚兹将军坐在台上,等候马尼克肖将军的到来。(生平介绍:萨姆是帕西人,他来自孟买,孟买人那天开心得不得了。)在一片绿色、红色和金黄色中,身穿那件松松垮垮叫不出名字的衣服的“佛陀”被人群挤来挤去。然后,印军来了,萨姆走在前面。

那是萨姆将军的主意呢?或者是英迪拉的主意?——对这些问不出所以然的问题就不谈了吧,我记下的只是印度进军达卡远远不止是一次军事检阅。由于欢庆胜利,它还有许多其他庆祝活动。一架印度空军运输机飞抵达卡,送来了一百零一个印度最出色的演艺人员和魔术师。他们来自德里著名的江湖艺人聚居区,为了参加这一盛典许多人穿的服装令人回想起印度警官。结果许多达卡人就此得出结论,打从战争一开始印度就必胜无疑,因为就连穿军服的士兵也都是一些本领高超的魔术师。变戏法的和别的艺人同军队并排走着,一边走一边进行表演。杂技演员在白色公牛拉的牛车上表演叠罗汉,某些技艺高超的柔术女演员能够把自己的小腿吞下,直到膝盖那里。还有些玩手技的能够完全不顾地心引力的作用,同时将四百二十枚玩具手榴弹扔在空中,引得观众“啊!噢!”地惊叹不已。还有用纸牌变魔术的,他们能够从一旁女人的耳朵里抽出奇里亚王后(鸟中之王,梅花女皇)。还有伟大的舞蹈家阿娜卡丽,她名字的意思是“石榴花苞”,她右边的鼻孔上挂一个奇大无比的银鼻饰,在一辆驴车上跳啊、扭动啊、单脚着地旋转。还有锡塔琴大师维克拉姆,他演奏的锡塔琴能够撩动听众的心弦,使他们心潮澎湃,如醉如痴。据说有一次他给一群坏脾气的听众演奏拉加乐曲,结果琴声使得这些人越来越亢奋,要不是给他伴奏的塔不拉鼓手叫他赶紧在半当中停止演奏,音乐的魔力准会使那些听众拔出刀子来互相砍杀,把整个礼堂砸烂……这一天,维克拉姆大师的音乐将人们庆祝胜利的热情煽到了顶点,我们可以说,它使他们的心快乐得发狂。

还有“画儿辛格”本人,他这个身高七英尺的巨人体重二百四十磅,人们称他为世上第一奇人,因为他玩蛇的本领无人能及,就连孟加拉的传奇人物图布里瓦拉也比不上他。他从头到脚缠着能够致人死命的眼镜蛇、树眼镜蛇和金环蛇,毒囊全都没有去掉,昂首阔步地穿过高兴得尖声怪叫的人群……“画儿辛格”将会是一连串愿意做我父亲的人当中的最后一位……就在他身后走来了女巫婆婆帝。

女巫婆婆帝用一个带盖子的大藤篮向人们表演隐身术,人们快快活活自告奋勇地爬进篮子,婆婆帝一下子就使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直要等她叫他们出来他们才能再显形。午夜早就给了婆婆帝变巫术的本领,这时候她只是用在这个简单的障眼法上面。有人问她:“你怎么变的?”还有:“喂,漂亮小姐呀,把秘密揭出来,好吗?”——婆婆帝满脸微笑着,滚着她那只魔篮,随着解放的军队向我走来。

印军进城,那些英雄跟随在艺人后面。我后来听说,在这其中就有这次战争的大英雄,那个用膝盖致人死命的长着一张耗子脸的少校……但这会儿是更多的变戏法的,因为城里没有丧命的魔术师纷纷从藏身之处跑了出来,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来同印度魔术师在各种各样的戏法上一比高下。这场魔术的大会演使城里的居民大饱眼福,痛苦很快就得到了平息。这时,女巫婆婆帝看见了我,使我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萨里姆!噢天哪,萨里姆·西奈,是你呀,萨里姆?”

“佛陀”像个木偶似的猝然一动。人们眼睛瞪得大大的。婆婆帝朝他跟前挤过来。“喂,一定是你!”她抓住他的手肘,圆圆的大眼睛望着那双茫然的蓝眼珠。“天哪,瞧这鼻子,我不是故意无礼,但自然是他!瞧,是我。婆婆帝!噢,萨里姆,别犯傻了,好啦,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