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先锋咖啡馆(第4/6页)

窗玻璃脏脏的,桌上的酒杯也是脏脏的——先锋咖啡馆同城里繁华地区盖劳兹和克瓦里蒂斯咖啡馆比起来算不了什么。一个真正蹩脚的去处,木板上刷着“美味酸奶汁 头等甜奶面条 孟买口味松米糕”几个大字。在收银台旁边一台蹩脚收音机里播送着电影歌曲,一间又长又窄的淡绿色的房间,霓虹灯光一闪一闪的,在这个令人讨厌的地方放着一些铺着漆布的桌子。桌旁坐着一些牙齿残缺不全的人,面无表情地打着皱巴巴的纸牌。先锋咖啡馆尽管邋邋遢遢,年久失修,它却是许多人来寻梦的地方。每天一大早,咖啡馆里挤满了城里相貌英俊游手好闲的青年,所有这些二流子、出租汽车司机、搞点小走私的以及透露赛马内幕的情报贩子都是很久之前来到这座城市的,他们都梦想有朝一日成为电影明星,住上怪模怪样、俗里俗气的房子,挣到来路不明的钱。因为每天早上六点钟,几家大制片厂都会派出小职员到先锋咖啡馆来招收临时演员参加当天的拍摄。每天早上,在D.W.罗摩影片公司和菲米斯坦有声电影公司及R.K.影片厂来挑人的半个小时里,先锋咖啡馆成为全市雄心勃勃希望在电影界出人头地的人注意的中心。随着电影厂招人的带着幸运儿离去,咖啡馆变得空荡荡的,只有霓虹灯像平常那样有气无力地闪烁。到了午饭时间,又有一批不同的寻梦人来到咖啡馆里,他们整个下午挤在桌子旁一边喝美味酸奶汁、抽廉价香烟,一边打牌——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心愿。我当时并不知道,在下午时分,先锋咖啡馆是远近闻名的共产党人聚集地。

这时是下午,我看见母亲走进先锋咖啡馆,我不敢跟她进去,便待在街上,鼻子紧贴着肮脏的窗玻璃角落透过蜘蛛网朝里面张望。对别人好奇的眼光我统统不加理睬——因为我身上的白衣服尽管在后备厢里沾上了污迹,但还是浆得笔挺;我的头发尽管在后备厢里弄乱了,但仍然上了发油;我的鞋子尽管磨坏了,但仍然是有钱人家小孩穿的那种胶底帆布鞋——我看见她有几分犹豫,因为脚上的鸡眼,一瘸一拐地从摇摇晃晃的桌子和目光锐利的男人旁边走过。我看到母亲在狭窄的店堂远远一头暗影中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接着又看见一个男人站起身来招呼她。

这个人脸上皮肤松松的有不少褶痕,说明他以前一定很胖。他的牙齿因为嚼蒟酱卷的缘故变得黑黑的。他穿着一件又长又大的白色无领上衣,在纽扣洞周围有勒克瑙的刺绣。他头发很长,直直地披在耳朵上,典型的诗人风度,但是他的头顶又秃又亮。我耳边响起了两个在我家禁止提到的音节:纳,迪尔,纳迪尔。我意识到我心中懊悔得要死,我千不该万不该跟到这里来。

从前有一个躲在地下的丈夫逃走了,他留下了一份充满爱意的休妻文书。一个写的诗句连韵都不押的诗人,是野狗救了他的性命。在不见踪影十年之后,他又从不知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的皮肤松松的,说明他从前很是肥胖。就同他以前的妻子一样,他也有了个新名字……纳迪尔汗现在成了卡西姆汗,如今他是合法的印度共产党的合法候选人,拉尔·卡西姆,赤色分子卡西姆。任何事情都自有一定的意义,脸发红的颜色也自有深意。我舅舅哈尼夫说:“注意共产党啊!”我母亲脸色通红,政治和情感在她的脸上结合在一起了……透过先锋咖啡馆脏脏的方玻璃窗户这个“银幕”,我注视着阿米娜·西奈和不再叫纳迪尔的人上演了他们的爱情场面。他们笨手笨脚的,地地道道的业余水平。

在铺着漆布的桌子上,有一盒香烟,是五五五牌特制高级烟。数字也都有意义:四二○就是骗局的名字。一○○一这个夜晚的数目代表魔力,代表另外一种现实——这个数字为诗人所热爱,而政客却讨厌它,因为对世事另有解释会对他们构成威胁。而五五五呢,多年以来,我一直深信这是最恶毒的数字,是魔鬼、是猛兽、是撒旦本人的代码!(这是“居鲁士大帝”告诉我的,我认为他是不可能弄错的。可是他弄错了,真正代表魔鬼的数字不是五五五,而是六六六。但是在我心中,一直到今天,三个五字还笼罩在阴暗的气氛之中。)……不过我说得有点离题了。这样说就可以了:纳迪尔或卡西姆喜欢的香烟是上面提到的特制高级烟,烟盒上印着三个五字,其生产厂家是W.D.与H.O.维尔斯。我没法直视母亲的面孔,只是死命盯着香烟盒子,将谈情说爱的双人特写镜头切换到这一包香烟的大特写上去。

可是这会儿手进入了画面之中——先是纳迪尔或卡西姆的手,这位诗人柔软的手有些地方如今结了老茧。两只手像蜡烛火焰那样忽隐忽现,在漆布上朝前伸出去,接着又突然缩回来。接下来是一个女人的两只手,像煤玉那样黑,就像只姿态优雅的蜘蛛一点一点往前移动。手抬了起来,离开了漆布桌面,在三个五上面移动,开始跳起最奇怪的舞蹈来,举起、落下、互相兜着圈子、互相穿进穿出,渴望着接触。手往外伸去,紧张地抖动着渴望接触——但最后总是突然缩回来,指尖避免接触,因为我在这个脏玻璃的电影屏幕上看到的毕竟只是一部印度片子,影片中严禁肉体接触,以免毒害印度年轻观众纯洁的心灵。还有桌子底下的脚和上方的面孔,一个人的脚朝另一个人的脚伸出去,面孔柔情地朝另一个面孔倾斜过去,但突然之间又往后退却了,就像是心狠手辣的审查官把镜头剪掉了一样……两个陌生人,各人都使用本不是他们真名字的拍片用的艺名,半推半就地演着这两个角色。我在影片结束之前就离开了,钻回到那辆没人看守也没人擦洗的罗孚车的后备厢里去,为了看见这事心里直懊悔,但又忍不住还想再看一遍。

最后我看到的是这样的画面:我母亲举起手中半杯美味酸奶汁,我母亲的嘴唇以一种怀旧的神情轻轻触了触花花的玻璃杯边沿,我母亲的手将这个杯子递给了她的纳迪尔或卡西姆。他这个诗人呢,也用自己的嘴巴触了触杯子的另一边。因此,在这里生活模仿了蹩脚的艺术,哈尼夫舅舅的姐姐将间接接吻所表现的情欲带到了绿色霓虹灯照耀的昏暗的先锋咖啡馆里。

总而言之,在一九五七年盛夏,正当竞选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阿米娜·西奈一听到别人偶然提起印度共产党,脸就莫名其妙地红起来。她的儿子——他乱纷纷的心灵还能迷上新的东西,因为想法再多,十岁的孩子的脑袋也装得进去——跟踪她来到城市的北部,刺探到一个没有结果的爱情的痛苦场面。(由于阿赫穆德·西奈已经冻结起来,纳迪尔或卡西姆就是在性的问题上也并不处于劣势了。一边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咒骂杂种狗的丈夫,另一边是曾经情意深长地同她一起玩吐痰入盂游戏的前夫,处在这两人之间,阿米娜·西奈别无他法,只能在杯子上接吻和用手来跳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