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吐痰入盂(第5/6页)

因此,哼哼鸟手下那些乐观主义分子没有一个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所准备。他们玩着吐痰入盂的游戏,对地面上的裂缝视而不见。

有时候,传闻会成为事实,而且变得比事实更加有用。按照当时的传说——按照蒟酱卷铺子门口那帮老头子嘴里添油加醋的闲话——米安·阿布杜拉垮台的原因在于,他不听纳迪尔汗防止倒霉的劝阻,在阿格拉火车站买了一把孔雀毛的扇子。除此以外,在蛾眉月的那一夜,米安·阿布杜拉和纳迪尔汗一直在工作,因此等到新月升起时,他们都是透过玻璃才看见的。“这些事情很要紧,”嚼着槟榔的那些人说,“到我们这个岁数,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呀?”(博多边听边点头表示同意。)

大会工作人员都在大学校园里历史系大楼的底层。阿布杜拉和纳迪尔汗这一夜的工作快要完成了,哼哼鸟的哼哼声很低,纳迪尔汗的牙齿疼了起来。办公室墙上贴了一条标语,表明了米安·阿布杜拉最喜欢的反分裂的感情,那是伊克巴勒的一句诗:“我们在哪里能找到一块对真主来说是外国的土地呢?”这会儿,刺客来到了校园里。

事实是,米安·阿布杜拉树敌太多。英国人对他的态度一直都很暧昧,道孙准将并没有在城里捉拿他。有人敲了一下门,纳迪尔汗去开门了。六个人手执六把蛾眉月形状的尖刀闯了进来,他们穿着一身黑衣服,蒙住面孔。两个人抓住了纳迪尔汗,其余的人朝哼哼鸟走过去。

“在这时候,”嚼着槟榔的那些人说,“哼哼鸟的哼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啊哈,那几个刺客的那话儿把他们的袍子高高顶了起来,他们的眼睛瞪得老大。接着——真主啊,接着!——刀子嗡嗡作响了,米安·阿布杜拉唱得更响——哼哼声越来越大,仿佛他从来没有好好哼哼过似的。他的身体硬邦邦的,弯弯的长刀很难杀死他。有一把刀在他的一根肋骨上折断了,但其他几把刀立刻见了红。但这会儿——听好了!——阿布杜拉的哼哼声超出了人听觉的范畴,只有城里的狗才能听得见。在阿格拉大约有八千四百二十条野狗,那天夜里,肯定会有些狗正在吃东西,有些狗奄奄一息快要死去了,还有一些在交配,另外还有没有听到召唤的。这些总共加起来,就算是两千条上下吧。还剩下六千四百二十条杂种狗,所有这些狗都掉头朝大学直奔过来,有许多从城里贫民区穿过铁路直冲过来。大家都知道这是确有其事,城里人只要不是在睡觉的,个个都看见了。它们吵吵闹闹地跑过来,就像是一支军队,后来在它们经过的路上到处散落着肉骨头、狗屎和一撮撮的狗毛……这段时间里阿布杜拉也一直在哼哼,哼啊哼啊,刀子嗡嗡直响。听清楚了,突然一名刺客有个眼球开裂,从眼眶里蹦了出来。后来人们发现了踩碎的玻璃片,嵌在地毯上!”

他们说:“在狗冲进来时,米安·阿布杜拉已经快断气了,刀子也砍钝了……狗发疯似的跳进窗户冲了上来,窗子上玻璃已经没了,因为阿布杜拉的哼哼声将它们震碎了……野狗砰砰地撞到门上,最后把木头门撞开……这一来到处都是狗,孩子!……有的缺了腿,有的少掉了毛,但大多数的狗至少还有牙齿,有些牙齿还很尖利……现在注意下面的事:那几个刺客本来没有担心会有人来干涉,他们根本没有布置人站岗,所以野狗的袭击使他们猝不及防……两个抓住没有骨气的纳迪尔汗的人被野狗扑倒在地,立刻就有大约六十八条狗咬住了他俩的脖子……后来刺客被咬得面目全非,结果没人能认出他们的尸首来。”

“在某个时刻,”他们说,“纳迪尔汗从窗户里跳出来跑了,野狗和刺客都顾不上去追他。”

野狗?刺客?……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你去核对一下好了。查查有关米安·阿布杜拉和他的大会的事。瞧瞧我们怎么把有关他的故事扫到了地毯底下……然后,我再来告诉你他的副手纳迪尔汗怎样在我家的地毯底下度过了三个年头。

他年轻时曾经和一位画家同住一个房间,那个画家想要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画到他的画中去,结果画儿越画越大。“瞧瞧我吧,”他在自杀前说道,“我原本是想专门画微型图画的,但是想不到得了过分夸大的毛病!”弯刀乱砍的那一夜里发生的种种事件的尺寸变得老大,使纳迪尔汗回想起和他同住的那位画家来,因为生活又一次很任性地拒绝保持它原有的尺寸,它变得极富传奇色彩,这使他很是尴尬。

纳迪尔汗那一夜在城里逃命,怎么会没有被人发现呢?我认为其原因就是他是个蹩脚诗人,因此,也就天生有办法生存下来。他一边跑,一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的身体仿佛在为自己的这种行为道歉,因为这一切似乎是廉价的惊险小说里的情节。那种书小贩在火车站叫卖,或者随着一瓶可以医治感冒、伤寒、阳痿、思乡病和贫穷的绿色药水免费奉送……在康瓦里斯路,这可是个温暖的夜晚。在一个废弃的三轮车场里有个空的火盆,蒟酱卷铺子关门了,那些老头子睡在屋顶上,做着明天再玩的游戏的好梦。一只患了失眠症的母牛嘴里懒懒地嚼着一个“红白牌”的香烟盒,从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睡在路上的人身边经过,这表明这个人一早会醒过来,因为母牛只会光顾马上要断气的人,对睡觉的人是不感兴趣的。接着它若有所思地用鼻子轻轻碰碰他,神牛是什么都吃的。

我外公那幢古老的石头大宅子是用变卖宝石铺子所得加上瞎眼的格哈尼给女儿的嫁妆买下的,它矗立在黑暗中,离路边有一段距离,说明它身价不凡。在宅子后面有个带围墙的花园,在花园门口建了间低矮的外屋,廉价租给了老哈姆达德一家和他的儿子——三轮车夫拉希德住。在外屋前面有一口井,井边有牛拉的辘轳,从辘轳这边有条灌溉渠通到小片的麦田里,这些田环绕在宅子周围,一直通到康瓦里斯路边的界墙的大门口。在宅子和麦田之间有一条供行人和三轮车用的小路。在阿格拉最近三轮车代替了原来人拉的人力车,另外也还有小马车,不过生意越来越不行了……纳迪尔汗从大门口钻进来,背靠墙蹲了一会儿,撒尿时脸涨得通红。接着,他像是对自己的粗鲁行为感到难堪,他又冲到麦田里,一头钻了进去。随后就像个胎儿般地蜷成一团躺了下来,太阳晒得干干的麦秆遮不住他的全身。

三轮车夫拉希德十七岁,看完电影回家。那天上午他看见两个人推着一辆矮矮的小车,上面背靠背立着两大块手绘的电影海报,宣传的是新片《加伊汉子》,主角是拉希德最喜欢的明星德夫。“德里连续五十周场场爆满!孟买连续六十三周头号巨片!”海报上宣称,“又一年轰动各地!”这是部具有东方色彩的西部片,其主角德夫身材魁梧,独个儿管着一片牧场。牧场看来有点像是印度恒河平原。“加伊汉子”意思是牧牛人,德夫演的是单枪匹马保护牛群的故事。“孤胆英雄”手持“双管猎枪”,悄悄地跟踪在一大群赶往屠场的牛后面,最后打败了赶牛的,将那些神牛解救出来。(该片是给印度教的观众看的,在德里曾经引起骚乱。穆斯林联盟赶着牛群经过电影院门口去屠宰场,结果遭到了袭击。)里面的歌曲和舞蹈都很不错,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在跳舞,可惜的是导演让她戴着一顶大得要命的牧童帽子,要不然还会更好看一些。拉希德坐在前排的凳子上,跟别的观众一起又是鼓掌又是吹口哨。他吃了两个五香三角饺,钱花得太多了些,他母亲会生气的,可是他玩得很过瘾。在他踩着三轮车回家时,练起了电影当中看到的骑马特技动作来,他将身子挂在一边,让车子靠惯性飞下一个不大的斜坡,把三轮车当作马,模仿加伊汉子在马上躲避敌人的样子。最后他直起腰来,转了转车把,使他高兴的是车子乖乖地驶过大门来到麦田旁的小路上。加伊汉子就是用这个法子偷袭那帮赶牛人的,他们当时正坐在小树丛里喝酒赌钱。拉希德刹了刹车,跳到麦田里,“全速地”朝毫无准备的赶牛人冲过去,子弹上了膛随时可以开火。就在他接近他们的篝火时,他发出了“喊杀的声音”来吓唬他们。“呀啊啊啊啊啊!”这儿离阿齐兹大夫宅子这么近,他显然没有真正大声叫喊,他只是一边跑一边拼命张大了嘴巴,不出声地喊着“砰!砰!”纳迪尔汗本来就睡不着,这会儿他睁开眼睛,只见——“呀呀啊啊啊!”——一个瘦小个子就像列火车似的,发疯似的朝他冲过来,一边还高声呼喊着什么——不过也许他是聋了,因为他听不见一点声音!——他立刻站起身来,那肿得厚厚的嘴唇里刚尖叫了一声,拉希德就看到了他,不由得也大叫了起来。两个人吓得一起大声号叫着,又同时转身就跑。两人都发现对方在跑,便随即停住了脚,隔着干枯的麦秆向对方窥视。拉希德认出了纳迪尔汗,看到他衣服撕破了,遇到了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