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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吃了几粒安眠药,他的思维,在自己看来似乎仍然保持着清醒,他很感激这个。然而,好像是某种不是自己的意志掌控着他的思维,把它推向自己无法理解的方向。时间在流逝,而他却看不见这种流逝。

戈登·费奇几乎天天来看他,但是他的记忆却无法清楚地记住这些看望的顺序。有时,戈登不在身边,他却对戈登说着话,而且很惊讶自己的声音出现在空空的房间。有时在谈话的中途,他停下来,眨几下眼,好像忽然意识到戈登在跟前。有一次,当戈登踮着脚走进房间,他有些惊讶地转过来问,“戴夫上哪儿了?”当他看见恐怖的惊色从戈登脸上掠过时,就虚弱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戈登。我差点睡着了。我一直在想戴夫·马斯特思,而且——有时,我说些自己在想,但根本意识不到的话。这都是我吃的药引起的。”

戈登笑一笑,点一点头,然后又讲了个笑话。但斯通纳知道,那一刻,戈登·费奇已经抽身离他而去,好像再也不来了。他感觉刺痛般后悔,他这样提到戴夫·马斯特思,那个他们两个都喜爱、目空一切的小伙子。这么多年来他的幽灵还附在他们身上,以一种朋友的方式,那种友情的深刻程度他们两个都没有充分意识到。

戈登向他转达了同事们对他的关心,还断断续续讲了不少他会感兴趣的大学里的活动。但他的眼睛焦灼不安,脸上不时掠过神经质的微笑。

伊迪丝走进房间,戈登·费奇吃力地站起来,被打断后感觉很释然,同时又带着几分热烈和兴奋。

“伊迪丝,”他说,“你坐这儿吧。”

伊迪丝摇摇头,朝斯通纳眨了下眼。

“老比尔看上去不错,”戈登说,“上帝保佑,我觉得他看上去比上个星期还要好。”

伊迪丝转过来看着他,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他在这里。

“噢,戈登,”她说,“他看上去很不好。可怜的威利。他可能跟我们在一起待不了多久了。”

戈登脸色苍白,往后退了一步,好像被击了下。“我的天,伊迪丝!”

“不会很久了。”伊迪丝又说了遍,表情迷离地盯着丈夫,而斯通纳正微微笑着。“我该怎么办,戈登?没有了他,我该怎么办?”

他闭上眼睛,他们消失了。他听到戈登轻声说着什么,听到他们离开他时的脚步声。

最显而易见的往往是最容易对付的。他想告诉戈登这事多么好办,他想告诉戈登,不要劳神谈论它或者琢磨它,可是已经不能说了。现在,这事似乎真的没什么大不了。他听到他们在厨房里说话的声音,戈登的声音低微、急迫。伊迪丝的声音含着怨气,短促。他们在说什么呢?

……疼痛突然迫不及待地袭来,让他措手不及,他几乎喊了出来。他双手松弛地放在床单上,意志顽强地撑着稳稳地挪到桌前。他取出几粒药放进嘴里,又喝了几口水。一股冰凉的汗水从额头涌出,他又一动不动地躺下,直到疼痛减轻。

他又听到了那声音。他睁不开眼睛。是戈登吗?他的听力似乎游离在身体之外,像云一样在自己上方盘旋,向他发射着每个细微的声音。可是他的头脑已经不能完全辨别这些词语。

那声音——是戈登的吗?——好像在说着自己的生活。虽然他无法听清话语,甚至没有把握肯定这些话语是说出来的,他的头脑,以一个受伤动物的凶猛劲,还是朝那个疑问猛扑过去。他冷酷无情地看着自己的生活,好像那是呈现给别人的。

他冷静、理智地沉思起自己这辈子看上去似乎难以回避的失败来。他曾经希望拥有友谊和友谊的亲密,这可能会让他在人类的竞争中支撑下去。他曾有两个朋友,一个他知道时已经无谓地死去,另一个此刻远远地退缩进生活的序列中,乃至……他曾想得到那种唯一性,以及婚姻平静、持续的激情。他也曾得到过,但不知道如何处理,然后已然死亡。他曾经想要爱。他拥有了爱,然后又放弃了,把它释放进混乱的生命潜能中。凯瑟琳,他想。“凯瑟琳。”

他想当一名教师,他成了教师。但他知道,他永远知道,人生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冷漠的人。他曾梦想过某种正直,某种绝对的纯洁。他寻找过妥协和无关紧要的攻击性消遣。他曾想象过智慧,在漫长岁月的尽头,他找到了无知。还有什么呢?他想,还有什么呢?

他还期望什么呢?他问自己。

他睁开眼睛。天已漆黑。他看到了外面的天空,那深沉的蓝黑色的空宇,那薄薄月辉破云而出。肯定已经很晚了,他想。好像还是瞬间前,在那明亮的午后,戈登和伊迪丝还站在他身边。或许那已是很久以前?他分不清楚了。

他知道,随着身体的消耗,他的头脑一定也很虚弱了,然而面对这种突如其来,他还是没有做好准备。他的肉体还很结实,他想。比我们想象的要结实。它还会一直坚持下去。

他听到了人声,看见了灯光,感觉疼痛来了又走了。伊迪丝的脸在他上方晃动。他感觉自己的脸在微笑。有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话,他想说得很有理智,虽然没有把握。他感觉伊迪丝的双手放在他身上,在挪动着他,给他洗澡。她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了,他想。终于,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可以照顾了。他多么希望能跟她说说话,他感觉有话要跟她说。

你还期望什么呢?他想。

某个沉重的东西压着他的眼皮。他感觉眼皮在颤抖,然后睁开眼皮。他感觉是光,是某个下午明亮的阳光。他眨了几下眼睛,漠然地想到蓝天,他透过窗户看到了太阳灿烂的边缘。他确定这些都是真的。他动了动一只手,这一动,他感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体内流动起来,好像来自虚空。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每呼吸一次,都好像感觉这股力量在增加。他的肌肉刺痛起来,能感觉到脸上的光和阴影轻微的重量。他使劲从床上起来,这样就可以半坐着。他的脊背由墙壁支撑着,床就靠着这堵墙。现在,他能看清外面的东西了。

他感觉已经从一次漫长的睡眠中苏醒过来。整个人焕然一新。这是晚春或者初夏——从各种东西的样子看,更可能是初夏。后院的那棵大榆树的叶子染上了绚丽和光泽,投下的影子有种他熟悉的深深的冰凉感。空气里有一种厚实,有一种沉甸甸,挤着青草、树叶和鲜花甜丝丝的香气,混合着、保持着,让它们悬浮在空中。他又深深地呼了口气,他听到自己呼吸的刮擦声。他感觉到夏季甜丝丝的味道聚集在肺里。从刚才那次呼吸中他又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什么地方有丝移动,这丝移动阻止了某种东西,把他的头脑给固定住,这样头就不能动了。接着它又过去了,他想,就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