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连根砍断(第2/5页)

威利知道这场争论将走向何方:在白皮鞋看来,这个世界上的人可以简单地分成吃猪肉和不吃猪肉、不信奉伊斯兰教和信奉伊斯兰教两种。以这种方式表述这个简陋的观点,威利觉得真是既刁钻又可耻。这样一来,老师那个有关各种文化中穷人住房的观点——威利对此极为赞叹——就将在这场关于饮食划分世界的虚伪讨论中被消解于无形。看起来,白皮鞋似乎掌握了这场讨论的全部王牌。他总是率先提出议题。其他人只能手忙脚乱地回应,然后,白皮鞋凭借对付异议的老到经验,驳得他们哑口无言。

那个马来西亚华人或许对这场讨论的症结自有一套看法,但他宁可保持缄默。他含笑游离于争论之外。第一眼看去,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华人,矜持寡言,独来独往,到后来发现他是这里最玩世不恭的一个。他似乎什么都不当回事,毫无政治信仰,还乐滋滋地开玩笑说,他在马来西亚——如今田园风光荡然无存,到处只见高速公路和摩天大楼——开了一家阿里巴巴建筑公司。和四十大盗全不相干:马来西亚人把华裔叫作“巴巴”,所谓阿里巴巴公司,里面有一个阿里,一个马来穆斯林,作为公司的幕前负责人出面与马来政府打交道,而背后指挥的则是巴巴,一个华人,就像这个开玩笑的人自己。

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威利的名字,或者是因为威利与众不同的英国口音,或者仅仅是因为他觉得威利容易接近,在第一个星期,那个穿白皮鞋的人总想接近威利。

星期六晚饭后,休息室里静悄悄的(很多学员都出去了,有的去了当地的酒吧,有的去了伦敦市中心),他向威利弯下腰,诡秘地说:“我给你看件东西。”

他从内衣的胸袋里掏出一枚贴着邮票的信封(他这么做的时候,威利看见了一个标签,那是某个叫穆尔坦的小城里的某位裁缝的)。他垂下头,仿佛正在干的这件事让他想要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一边把信封递给了威利。他说:“没关系,打开看看。”信封上的邮票是美国的,威利展开信纸,发现几张小幅彩照,是一个健壮的白种女人在街上、在房间里、在广场上拍的照片。

白皮鞋说:“是波士顿。住下看。念那信。”

威利开始念起来,起初饶有兴趣,念得很慢,但后来就兴致索然,越读越快了。白皮鞋的脑袋越垂越低,似乎被羞涩吞没了。乌黑卷曲的头发从额头垂下来。当威利看着他的时候,他的头稍稍抬起来些,威利看到了一张满是骄傲的脸庞。

“请接着往下念。”

……如你所说酒精和跳舞带来的短暂欢愉算得了什么若和永恒的生命相比

威利想:“没提性爱所带来的永远新鲜的欢愉。”

……真是幸运才找到了你要是没有你我的爱人我就还在黑暗中徘徊用你的话说这就是我的命运一开始我觉得所有这些谈话方式异常古怪而现在我看见了其中的真理要不是你告诉我甘地甘德就像希特勒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点我会继续相信他们告诉我的那些废话你知道在我们生了病的所谓西方文明世界舆论宣传或公共关系的力量有多强大又及我一直在想面罩的事我和几个要好的姐妹谈过了我认为比较好的做法是每天白天戴杰西·詹姆斯那种在眼睛下方蒙住鼻子的面罩而晚上正式场合戴佐罗式的眼罩……

威利读完了全文。他一言不发,也不抬头,继续拿着那封信,无意归还似的,于是那穿白皮鞋的人飞快地伸出手——仿佛担心被人偷了——将信夺回,连同那些照片和那贴着美国邮票的信封。他熟练地用一只手把这些东西收拾妥当,把信封塞回了胸袋,站起身来。原来那诡秘的神情以及那遮蔽了双眼的强烈喜悦此时已为粗鲁无礼所取代。然后,他猛地转身离开了休息室,那样子仿佛是在对威利说:“你什么都不懂!我再也不想听你胡说八道了。”

在这空寂的休息室里,一种悲哀罩住了威利。他现在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这个星期老想接近他:仅仅是为了炫耀;他以为威利会比较容易接受他的这种炫耀。

教授下午课程的那位老师整个星期都在讲工业化时期知识和新技术、观点和实验、成功和失败如何不断累积。这一个星期以来,威利注意到,对于穆尔坦来的那个人以及听课的其他人而言,这些事实毫不重要:他们受各自的国家或公司委派,来学习某些现成的知识,某些看似神授的知识,曾有很长一段时期,出于种族或政治的原因,他们被不公正地剥夺了获取知识的机会,而如今,在这个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的世界,他们有权要回属于他们的东西。而这些刚刚拥有的知识又向他们确认了他们各自的种族、部落和宗教的正当性。爬上光滑的杆子然后一溜而下。简化了的富人世界,充满了成功和成就,总是那么从容自在;之外的世界则总是纷扰不平。

威利想:“我想到过这些。我不能重蹈覆辙。我得让世界依着它的偏重心运转。”

萨洛姬妮寄来了一封信。这封信是从圣约翰树林的罗杰家转寄来的,那受过训练的笔迹仍然散发着自信与风度,丝毫没有流露出写信人遭受的生活磨难,如今在威利看来却充满了嘲讽。

亲爱的威利:

但愿我要说的不会令你惊讶。我已决定关闭静修所。人们想要从我这儿得到的东西,我无法给予。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是一个重精神而轻世俗的人,但是在经历了那许多事情之后,我认为离群索居的静谧生活包含着某种德行。很遗憾,我如今对父亲的处事方式深感疑惑。我并非认为他从不给人们以小恩小惠,只是我发现人们希望从我这里得到的恰恰就是那些小恩小惠。他们对沉思和静修的生活用一个文雅点儿的词来说就是毫不关心,想到父亲这些年来不得不承受的东西,我觉得不寒而栗。当然,对此我并不吃惊。我不知道情况是否向来如此,甚至在圣人们还隐居在树林里的古时候,那可是电视人极为热爱的时代。这里有很多人去了海湾地区,去给阿拉伯人打工。近来海湾地区的局势不是太好,所以现在很多人都回来了。他们学会了说非常想要保持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他们来找我,要我为他们祈祷或者给他们护身符。他们真正想要的护身符是他们在海湾的时候从非洲的通灵术士——在你我看来就是巫医——那儿得来的那些东西。你可能不相信,现在这里很多人都信这种非洲伊斯兰教的垃圾,而我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我这几个月来受到的骚扰。为了宝贝贝壳之类的东西。我猜测父亲多年以来一直在做这种事情。只要你肯做,来钱很容易。这一切的结果就是我决定到此为止。我已经写信给沃尔夫了,这位老伙计没有一句责备,答应尽力为我在柏林安排。我又可以拍几部纪录片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