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云端上的巨人(第2/7页)

星期五那天,他们(还有他们的手提箱)坐了辆出租车前往火车站,路上罗杰说:“我会和这个银行家搞在一起,其实是因为珀迪塔。你信不信,我就是为了要让她记住,要她知道我认识的这个人,他家的房子比她那个情人的大十倍。我也不是要她离开那个情人。才不是呢。我只是想要她看清楚,他这个人和其他人相比,究竟处于什么地位。我要她感觉到自己有那么一点儿龌龊。对我而言,这可真是一场灾难!”

到了火车站,罗杰说:“这种时候我总是买头等车厢的票。不过这次我想我就买二等车厢的好了。”他扬了扬下巴,仿佛在表明他的决心。

威利和他一道排队买票。轮到罗杰的时候,他要了两张头等车厢的。

他对威利说:“我不能那么干。有时候他们会到站台上来接人。现在我会说这种过时的蠢事我根本不在乎。但事到临头,我可不敢让一个讨厌的用人看见我从二等车厢里出来。我恨自己的不争气。”

头等车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不免令人失望,因为没人看见他们坐在这里。罗杰沉默着。威利搜肠刮肚,想找个话题打破这沉闷的气氛,但他想到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能牵扯上他们这次奢侈的旅行。过了很久,罗杰开口了:“我是个胆小鬼。但我了解我自己。我做的每件事都不会出乎我的预料。”

当他们到达车站时,站台上并没有人来接他们。那个男人穿着制服,没戴帽子,坐在停车场里一辆普通大小的车子里,等着他们找到他。但这时罗杰的心情已经轻松多了,能够派头十足地对付那个司机了,虽然不免有些夸张。

他的主人在豪宅的台阶下面迎接他们。他一身运动打扮,一只手上摆弄着一样白色的东西,威利觉得那像是一颗拔下来的臼齿——他没见过高尔夫球和球座。那人看上去严厉、冷酷、体格强壮,就在他们见面的那一瞬间,他的全部精力,罗杰的,威利的,以及从楼梯上走下来的那个大腿粗壮、穿着条纹裤的用人的精力,都倾入了这场装腔作势的好戏,仿佛这样一幢房子前面的这样一种欢迎仪式,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威利觉得,这一刻笼罩着一种虚幻,或者说,一种难以把握的现实。这和他当初在树林里和监狱里时的感觉很像,仿佛远离了周遭的人和事。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和罗杰分开了,然后就顺从地——像在监狱里那样——跟着一个用人,也没细看房子里的陈设,就来到了楼上的一个房间。窗外是一大片田野。威利在想他是该下楼去田野里散步,还是该待在房间里躲着。下楼问路去田野里,这个想法让他感到有些压力。于是他决定躲着。梳妆台的玻璃护板上放着一本装帧结实的旧书。是一本旧版《物种起源》。这件窄窄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印刷品——文字由于年深日久而漫漶不清——以及那起皱的故纸和容易令纸张起皱的陈年油墨散发出的气味——让人联想到当时阴暗的印刷厂和忧郁的排字工人——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那个穿条纹裤的人(也许是东欧人),开始了威利早有耳闻的收拾行李的工作。但因为此人来自东欧,所以威利并没有像罗杰预料的那样忐忑不安。

威利坐在梳妆台旁,那个人收拾行李的时候,他就在翻看《物种起源》。打开书中的插图时,他瞥见一个小小的柳条花瓶或容器,里面放着几支削好的柏木色铅笔。就像罗杰家他房间里的那个小篮子。之后他又看见一个小水晶球,实心的,很重,从上到下刻着一道道平行线,顶上有一个小孔,插着长长的粉红头火柴。这也和罗杰家他房间里的那个玻璃球很像。罗杰出人意料地把她带到一种不属于他的富丽堂皇面前,让她敬畏,就像一个穷人带着来客去参观镇上最漂亮的房子——正是从这里,或许也从其他地方,甚至从她还是姑娘时见过或了解的一些地方,珀迪塔得到了一些有关室内装饰的想法,尤其注重一些细微、次要并且容易做到的东西。威利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同情,与此同时,想到自己的种种感受,他不免心情沉重,那一刻他感到黑暗近在咫尺,那每个人都置身其中的黑暗。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浴室。浴室建在这间布置古旧的房间内部,隔墙很薄。墙纸的图案很夸张,尽情铺展的绿色藤蔓使人觉得空间开阔。不过有一面墙上没贴墙纸,没有开阔的感觉,而是贴满了书页,来自一本叫《画报》的旧画报,维多利亚风格的窄窄的灰色专栏,穿插着描述世界各地发生的事情的线条画。这些书页都是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画家或记者(极有可能是一身兼二职)大概是通过海运将自己的画作或速写寄到编辑部;然后在画报编辑部里由一名专业画家修改整理,后者很可能全根据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一番;一周又一周,这些插图,这些先进的新闻业的产物,以当时最先进的方法印刷出来,为感兴趣的读者描绘发生在大英帝国及其他地方的大事小情。

威利觉得大开眼界。在这些糊在墙上的书页中,历史如在眼前,触手可及。他读到了反英大暴动后的印度,读到了非洲的开发,读到了军阀混战时期的中国,读到了南北战争后的美国,读到了牙买加和爱尔兰的叛乱,读到了尼罗河源头的发现,读到了维多利亚女王,似乎她尚且健在。他一直读到日光消退,那些小字在昏暗的灯光下已经难以辨认。

这时有人敲门。罗杰进来了。他一直在和银行家谈生意,看上去很憔悴。

他看见梳妆台上的那本书,问道:“你这儿是什么书?”他拿起书来,说:“噢,这可是初版。他就喜欢把这些书随意摆放着让客人翻阅。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这次我那儿是一本简·奥斯汀的小说。”

威利说:“我一直在读《画报》。就在浴室里。”

罗杰说:“我浴室里也有。我来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用他们的话来说,我有一个癖好。有一段时间我常去逛查令十字路那儿的书店。现在已经做不到了,情况不一样了。一天,我在一家书店外面的人行道上看到一套《画报》。很便宜,一册只要几英镑。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画报》非常有名,是《伦敦新闻画报》的前身之一。这套《画报》装订得整整齐齐。那时候的人常常这样做。也不知道是杂志社装订的,还是图书馆或者订阅的人装订的。我只能带两册回家,还得坐出租车。我说过,它们块头很大,而且相当重。那时候,我刚开始和这位银行家交往。我渐渐开始体会到骨子里的利己主义者对他周围的人的巨大的影响力。事实上,我不知不觉地开始向往这种影响力。在聪明人——比如我——看来,利己主义者在某种意义上是很可怜的,因为他像我们中的其他人一样,没有意识到那些荣耀之路只能通向坟墓。而聪明人正是这样入彀的。一开始他俨然屈尊俯就,最后却沦为弄臣。不管怎么说,我来这里之前刚看到那套《画报》。这位大人物还在向我献殷勤,而我实际上已经入彀。我不是在玩文字游戏。他给我看了他的一些图片,告诉我他是怎样收集到这些图片的。而我不甘示弱,告诉他我最近是如何弄到那两大册《画报》合订本的。我有点儿吹嘘。他当然不了解《画报》,于是我就炫耀了一番自己对这本画报的了解。吹嘘完之后,我就想,回到伦敦应该再去搞几本《画报》来。但我一无所获。我们的这位朋友已经派了辆大车把那些画报一股脑儿全运走了。这是他妻子的主意——把《画报》的书页贴在卫生间墙上。以后如果这房子重新装修,或者易主,改成旅馆什么的,所有这些书页就会被扔进工程队的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