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伦敦豆藤(第3/5页)

后来,他发现自己从一场令人沉醉的深沉的睡眠中醒来。过了一会儿,他想:“我想这儿是罗杰的漂亮房子,有漂亮的大厅和种着小树的绿色花园。我想是罗杰带我到这里的。”然后,一个新的想法——那个已经占据他内心的新人提出的——缠住了他:“我从来没有在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安睡过。小时候在印度的家里没有过。在伦敦没有过。在非洲也没有过。我总是住在别人的房子里,睡在别人的床上。在树林里自然是不可能有什么房间的,后来就是在监狱里了。我还有机会睡在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里吗?”他吃惊于自己以前从未想到过这些。

后来有人敲门。是珀迪塔。如果在大街上,他不可能认出她来。但她的声音没怎么变。他还记得那些往事,又见到她,心中有些激动。他问道:“你还记得我吗?”她答道:“我当然记得你。罗杰的细腰印度男孩。至少那时候我是这么看你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就没有回答。他穿上自己房间浴室里的一件浴袍,下楼来到正中放着炉灶的大厅。他被美丽的夜色彻底征服了。她从结构复杂的咖啡机里倒了一杯咖啡递给他。

接着她出其不意、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和谁结的婚?”诸如此类的问题,仿佛生活就是一篇老套的故事,而婚姻能抹平一切是非,甚至还能给三十年前威利笨拙的举动加上一分。仿佛威利在婚姻这档子事上左右逢源。或者也许满不是那么回事。仿佛从另一方面来看,威利作为男人,拥有她从来没有拥有过的特权。

威利答道:“我遇到一个非洲来的女人,跟她去了那儿生活。”

“真妙啊!不错吧?我常常想,过去的非洲应该很不错。”

“在印度蹲监狱的时候,我们不时会在报纸上读到一些战争报道,那些战事就发生在我以前待过的那个地方。我们经常讨论这场战争。讨论这些非洲的解放运动是我们政治教育的一部分。有时候我读到的新闻就是有关我住过的那个地区的。很显然那地方整个儿被摧毁了。每一幢混凝土房子都被烧了。混凝土当然是烧不掉的,但窗户和屋顶的椽子以及房子里的一切都是能烧掉的。我常常会去想象那情景。每一幢混凝土房子都没了屋顶,屋顶下面和窗洞四周都是烟熏的痕迹。在监狱里,我常常回想曾经走过的那些路,想象一些人走过那些地方,把所有的混凝土房子一一点燃。我常常想象,要是没有外面世界来的东西,那儿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没有金属,没有工具,没有衣服,没有线。什么也没有。当非洲人还与世隔绝的时候,他们已经掌握了精湛的冶金和纺织技术。但是他们结束与世隔绝的状态已经很久了,那些技术已经被遗忘了。如果他们重新回到与世隔绝的状态,会发生些什么呢,应该很有趣。”

珀迪塔问道:“和你一起回非洲的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威利说:“我不知道。我猜她离开那儿了。我想她不会在那儿一直待下去。不过我不知道。”

“噢,天哪。你就这么恨她吗?”

“我不恨她。我常常想要找到她。这是可能的。我那时候可以从树林里或者从监狱里写信给她。但是我不希望听到什么坏消息。于是我不想听到任何消息。我想忘记一切。我想开始新生活。那你还好么,珀迪塔?一切都顺利吗?”

“谁又能一切都顺利呢?”

他望着她那凸起的肚子——女人有这样的肚子可真是丑,比男人丑得多。她的皮肤也很差,粗糙干燥。他想:“我从来都没觉得她漂亮。但那时候我还是想跟她做爱,看她脱光衣服的样子。现在真是难以想象。难道就像他们说的,是因为年龄,因为我穷,因为荷尔蒙?抑或有什么别的原因?因为那时候觉得英国仍然非常强大,这种印象给英国女人的脸上添了光彩?”

珀迪塔说:“我想罗杰昨天晚上没来得及给你看这个。”说着,她从橱柜上拿起一本小小的平装书。威利看到了自己和书的名字,认出那正是他二十八年前写的那本书。她说:“是罗杰的主意。它使你获释。它证明你是一位真正的作家,而不是政治犯。”

威利说不出是哪家出版社出了这本平装书。书页正是他记忆中的样子。这本可能是原版复印的。封面是新的,威利看到上面写着,本书是印度后殖民文学的开创之作。

他拿着书回到楼上他自己的小房间里。他惶恐不安地读了起来,生怕撞见过去的自己。但他很快就被吸引住了;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他忘记了自己身处的房间乃至城市,忘记了自己正在阅读。他觉得自己仿佛受一种魔力驱使,开始了时间旅行,回到了二十八年前写这本书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甚至可以重新回到那些日子,再次看到当时的大街、天气和报纸,重新变成那个不知前途将如何展开的人。他重新回到了纯真或者说无知的年代,甚至连世界地图都还没有读通。这太不寻常了,他不时清醒过来,接着再次回到自己的书中,进入另一种生活,重新经历那一个又一个星期,一个又一个月,焦灼不安,直到遇到安娜,去往非洲。

假如有人问他,他会回答说,他一直就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是另外一个人在隔着遥远的距离望着那个旧他。这本书就如同一个时间舱或者时间机器,整个早上威利乘着它,忽而深入他早年的个性,忽而抽身返回,就像是一个小孩或者一个头一次见识空调的人,在炎炎夏日一会跑进凉爽的房间一会又跑出来,渐渐地,威利看清了今天的自己,看清了非洲、树林中的游击生活、监狱以及其后的简单生活留给自己的东西。他感到拥有无穷的力量,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仿佛他终于合上了头脑中的开关,看清了黑暗房间里的一切。

珀迪塔叫他下楼吃中饭。她说:“平时我就吃点儿三明治什么的。但我特地为你准备了一样东西。玉米面包。是昨天烤的。你不是非吃不可。这种事情我不怎么拿手,但我想还是应该这么做。”

面包又油腻又笨重。但想到这个糟糕的面包毕竟是珀迪塔亲自烤的,威利心里十分受用。

他说:“我离开伦敦之后时常想起你的模样。我还记得在华都街的法国餐馆里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我觉得你很有格调。我觉得那就是伦敦的格调。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你戴着一副条纹手套,不过我已经记不清是布的还是皮的了。”

她说:“那时候流行这个。”

他看得出她正在回想过去,他想:“过去的三十年她过着真正的生活。如今她已经没有生活了。不可能有了。我们已经换了位置。”他说:“后来你和罗杰在大理石拱门那儿的房子里为那个编辑——那个胖子——举行晚餐会,我又在那儿见到了你。有人在说话。我远远地朝你那边看,发现你也正在看着我。有那么几秒钟,我捕捉到了你的目光,热切地想要和你做爱。后来我尝试过,表现得很糟糕。但我的确是鼓足了勇气。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那两次见面的场景一直留在我心里,无论是在非洲举步维艰的时候,还是在其他那些地方。我从未想过还会有机会再次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