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不恨罪犯(第2/5页)

终于有一天,他认为他应该给萨洛姬妮写封信了。轻松的心境早已离他而去;最后当他脸朝下匍匐在鲜艳而粗糙的监狱地毯上,开始在被分隔成许多窄行的纸上写信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生出了悲哀之感。他想起自己在柚树林营地的第一夜,整个晚上树林里不断传来禽鸟拍打翅膀和鸣叫的声音,以及其他动物绝望的求救声。写字的姿势很不舒服,当他费力地在纸上细线隔出的窄行间写字的时候,他觉得手似乎被缚住了。最后他想没必要听命于这些线条。于是他开始跨行写。纸不够,他发现这不成问题,只要签名就可以领到纸。他原以为在监狱里写信只能用一张纸;他从来没有问过,他以为在监狱里世界整个儿缩小了。

如果狱卒不给他的信找麻烦,信应该在一个星期后送到柏林萨洛姬妮手中,如果她的地址没有变。如果她马上回信,如果狱卒不找什么麻烦,她的回信应该在又一个星期后送到他手中。那么,两个星期就够了。

但是两个星期过去了,然后三个星期、四个星期过去了。没有萨洛姬妮的回信。等待让人心力交瘁,而对付它的办法就是彻底放弃,接受什么都不会发生。这就是威利的办法。恰在此时,他的法庭生活和监狱生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他被判监禁十年。他安慰自己说本来可能更糟。最后他被转到一所监狱,前门上方有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一行瘦瘦高高的字:“恨罪行,不恨罪犯。”他坐着囚车进入监狱的时候看见了这行字,后来经常想起它。它所表达的是一种难以做到的宽恕,究竟是甘地的思想,还是基督教的思想?也许两者都是,因为圣雄的很多思想也符合基督教的教义。他还常常想起前门处墙壁另一侧写的字。墙壁内侧写的是:“感谢您的光临”。这不是写给犯人的,是写给来访者的。

一天,他收到一封信。印度的邮票,印度的信封——绝对没错,寄信人的地址威利再熟悉不过:那是他度过童年的那个家,是他父亲那充满感伤的静修处。他原本不会展开那沓信纸——狱卒已经把信封裁开了——要不是他看见这封信并不是他父亲写的,而是萨洛姬妮写的,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信是从夏洛腾堡转来的。威利心想,她这么快就丧失了在柏林养成的气质。她回到了他面前,仍是二十八年前还没有认识沃尔夫、还没有出国、还没有脱胎换骨时的样子。在她写这封信的时候,早先的某些个性仿佛又占据了她。

亲爱的威利:

我早就离开夏洛腾堡的公寓了,你的信从一个地址转到另一个地址,最后终于送到了我手上。柏林人做起这类事情来非常拿手。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你肯定很难受。而实际上我一直离你很近,不到一天的路程。但你不要以为,我会不经过你允许就来看你。你在伦敦上大学的时候我去看你,你就不太乐意。我还记得这些事。而我只不过是想对你好。这就是我烦恼的根源。你的事情那么快就变得那么糟。我又能说什么呢?我永远不会宽恕我自己。我知道,我这么说也无法安慰你。我们不该把你送到那些人中间去,而事实上,另外那一方也好不了多少。无论送你去哪一方,你都会有麻烦的。

我回到这里,是因为我需要离开柏林休息一阵子,而且我觉得应该回来陪爸爸,他已经快走到生命尽头了。这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而我现在觉得他其实比我们原先认为的要好。也许到最后,某一种生活方式其实和其他任何一种生活方式一样好,但这或许只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我对自己所做的那些事并不怎么满意,尽管我总是出于最好的愿望。说起来真可怕,但我发现我给许多国家的许多人带去了厄运。我现在才知道,近几年来许多国家的有识之士在追随我们的脚步。我们的所作所为赢得了他们的信任,我们也没有让他们失望。然而,同样是在这几年间,那些被我们说服同意让我们给他们拍电影的人后来一个接一个被抓起来了。我可以告诉你他们都来自哪些国家。当然事情并非都是如此,也和沃尔夫不相干。他和我们其他人一样都太容易上当受骗了。

我都不知道自己怀着这个想法怎么还活得下去。我的所作所为总是出于最好的愿望,但到头来人家却说我心存险恶。也许现在最好是有谁出来杀了我抵罪。

这会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了。我写了这么些,你也不会相信我的心都碎了。如果我把这封信重读一遍,就会把它撕了,绝不会再写一封。所以我就这么寄给你了。请告诉我是否要我来看你。在监狱里,留点儿钱总能派上用场的。请记住这一点。

他花了些时间才完全理解了信中的内容。开始时他觉得这封信虚情假意,有些地方还很孩子气。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想她写信的时候可能完全沉浸在孩提时的绝望中——他自己也会如此——又转而觉得信里每句话都是真诚的。背叛的消息并没有令他吃惊,不过这可能是因为他这些年来已经看惯了人性在适应新的环境时的反复无常。令他沮丧的反倒是她——在误导了他之后——一直都离他这么近,又忏悔得这么深。当这个世界在他面前变得扑朔迷离的时候,当他在荒无人烟的树林里跋涉露宿,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希望的时候,他其实随时都可以向她伸手求援,也就是说,随时都可以重新触到现实。

他等了几天才动笔写回信。他想要理清自己的思路,找到合适的措辞。(没有必要着急。现在每件日常琐事都必须拖着慢慢完成:一种新的瑜伽。)而这一次她的回信十天后就到了。

亲爱的威利:

我以为你会在信里责骂我。但你没有。你真是圣人。也许不管怎么说,你的身上流着爸爸的血……

而他所有的只是严密控制、高度戒备的监狱生活:九个小时的户外活动,十五个小时的监禁。

“谢谢您的光临”这句给来访者看的话写在前门处的墙壁内侧,在通往双层大门的走道尽头。给犯人看的话则用生动的斜体字写在几块略小一些的牌子上面:“真理战无不胜。愤怒是最大的敌人。行善是最伟大的教义。工作就是敬神。非暴力是最最伟大的教义。”总有一天他会对这些牌子视而不见。但刚开始的时候,威利生出一种学生似的调皮劲儿——虽然他已年近半百——想在墙上涂鸦:小洞不补,大洞吃苦。但他从没真的去写过。那会遭到严厉的惩罚。但他总是想象那句话悠然自得地插在其他那些毕恭毕敬的话语中间,暗暗窃笑了好几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