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孔雀(第3/6页)

约瑟夫那幢楼的电梯通道位于两根柱子之间,没有一直通到地面。它在离地三英尺的地方打住了,停在洞穴岩层似的夯实的土地上,在土里凿出几级台阶通向电梯。这样处理也许是出于风格方面的考虑,也许是为了省钱;或者仅仅是因为有人——设计师、建造商或者电梯制造商——测量有误。尽管如此,威利想,这还是电梯:住在这幢楼里的人就是这么看的。他们会自以为住在一个有钱人聚居的新区,住在一幢有电梯的现代化混凝土公寓楼里。

他想:“我一定要记住不能向约瑟夫提起这个。他可能是个难对付的家伙,不好说话,但我绝对不能和他聊这幢楼,聊他住的地方。除非是我太累了。我得多加小心。”

电梯装的是金属折叠门,黑乎乎的,沾满油污,打开和关上时都震天响。住在非洲边远角落的时候,威利已经习惯了粗糙的房子。当地人在内心深处一直都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卷铺盖上路。但是,他从未见识过他来到约瑟夫家所在的楼层时见到的这种半成品。这房子似乎在最初的阶段就已经被弃置不顾,混凝土墙面上没有任何修饰,走廊墙壁顶端钉着许多电缆,粗的细的都有,积满了隔年的灰尘。而令威利心烦的是,院子里的土堆间不断传来孩子们在午后热烘烘的尘土中玩闹欢叫的声音,以及女人们严厉的呵斥声。

开门的是约瑟夫本人。他身材魁梧,和他的声音和举止很协调,穿着白色或是米白色的长外衣或者睡衣。大约五十岁。

他问威利:“你觉得我们的大学住宅区怎么样?”

威利没有中计。他回答:“应该是你来告诉我。”

他们来到起居室。透过房间一角一扇敞开的门,威利能够看到厨房里,一个女人正坐在水磨石地板上,手在一个盆子里揉捏着什么。还有两扇门通往里面的房间,也许是卧室。

威利还看见起居室里有一张沙发或者是小床,铺着床单。约瑟夫小心翼翼地在床上躺下,这时候威利才发现约瑟夫身有残疾。床底下,床单后面,隐约可以看见一把夜壶的手柄,而就在约瑟夫的枕头下方,放着一只焊了锡把手的锡杯,或许早先是炼乳罐子——那是他的痰盂。

约瑟夫或许看出了威利脸上的哀伤,于是他重又起身,站在威利面前。他说:“我可不像看起来那么糟。你看,我能站起来走动。但是我一天只能走大概一百码。不算多。所以我不得不小心分配我的精力,即使是在这里,在我们大学的住宅区里。当然,如果有一辆车、一台轮椅,就有可能像正常人那样生活。但是你已经看到我们这里的电梯了。所以我在家的时候反而觉得很不方便。每次上厕所都要花去我不少精力。一旦精力耗尽,就只剩下痛苦了。我的脊髓出了问题。以前就有这个毛病,他们给我做了些治疗。现在他们告诉我说这个病能治,但是我有可能失去平衡感。我每天都在左右权衡。我躺下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他们说,有些人得了我这种病,躺下来或者坐着不动的时候就会很疼。他们得不停地走动。我难以想象那种情形。”

威利又开始疼了。但是他想他应该说明来意。约瑟夫用双手做了个手势,示意威利不用说了。威利就不说了。

约瑟夫说:“你觉得这儿怎么样?和非洲比。”

威利想了想,却没有说出来。他说:“我始终对非洲人怀有同情,但我是作为局外人去看他们。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们。我通常是透过殖民者的眼睛去看非洲人。我和他们一起生活。但是这种生活突然间就终结了,非洲将我们团团包围,我们不得不逃离。”

约瑟夫说:“我在英国的时候,为了拿学位,选了一门关于‘原始政府’的课程。那时大战刚结束。金斯莱·马丁和《新政治家》的时代,乔德、拉斯基等人的时代。当然,现在他们不会叫它‘原始政府’。我很喜欢这门课。卡巴卡人、木嘎巴人、奥穆卡玛人,各种各样的酋长和国王。我喜欢他们的仪式、宗教以及神圣的鼓。许多事情我都不了解。也不容易记住。和你一样,我对非洲的态度是殖民者的态度。但我们一开始都只能这样。正是殖民者打开了非洲的大门,告诉我们非洲的情况。我那时候以为非洲就是丛林、大地,谁都可以自由来去。我甚至很久以后才明白,在非洲,进入别人的领地要付出代价,和别的地方没有两样。他们说它原始,可我以为这正是非洲胜过我们的地方。他们了解自己。我们却做不到。许多人都喜欢对古代文化等等发表宏论,但是你去问问他们什么是古代文化,他们却根本答不上来。”

威利昏昏欲睡,他在想厨房里的那个女人。他原以为她是直接坐在水磨石地板上,但现在发现她是坐在一条大概四英寸高的窄窄的矮板凳上。她的衣服和身体垂到了板凳外面,几乎把它遮住了。她的头被规规矩矩地包裹起来,因为威利是生客。她正在一个蓝边搪瓷碗里揉捏着什么。但是,她的后背和姿势表明她正在倾听起居室里的对话。

约瑟夫说:“我们生活在世界上最悲惨的地方。比你在非洲看到的要悲惨二十倍。在非洲,殖民历史也许还历历在目。而在这里,你无法理解历史,而当你开始了解历史了,你又希望一无所知。”

威利努力抵抗着睡意,强忍着突然醒来所带来的痛苦,端详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心想:“这正是萨洛姬妮在柏林告诉过我的。我以前就听说过。我那时候以为她只是在激励我。我为此尊敬她,但我对她所说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却是半信半疑。事实肯定就是如此。这是一项崇高的事业。我有信念,但我绝对不能受这个人的煽动。”

有那么一两秒钟,他打瞌睡了。

约瑟夫肯定注意到了,因为威利清醒过来时,感觉仍然站在沙发旁的约瑟夫丧失了一点儿活力和刚开始时的风度,说话更费劲了。

约瑟夫说:“印度所有的土地都是神圣的。但我们此刻所处的这方土地尤为神圣。我们正站在最后一个伟大的印度王国的土地上,这是一方灾难深重的土地。四百年前,入侵者结伙而来,把它摧毁了。他们花了好几个星期,也许是好几个月,在这里烧杀抢掠。他们将这座都城夷为平地。它曾是一座富庶的城市,盛名在早先的欧洲旅行家中间流传。他们屠杀了僧侣、哲人、工匠、建筑师、学者。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砍下了那些人的头颅。只有乡村农奴幸免一死,被他们瓜分了。战败的后果是惨痛的。你想象不到胜利者占有了多少而落败者丧失了多少。希特勒会称之为一场灭绝之战,没有约束,没有底线,真是一场非同寻常的胜利。没有任何抵抗。乡村农奴得以自保。他们来自许多不同的低等种姓,而各个低等种姓之间的仇恨是最强烈的。有些人奔走于主子的鞍前马后,有些清理废墟,有些挖掘坟墓,有些则献上了自己的女人。他们都把自己视为奴隶。他们都食不果腹。规矩就是这样。大家都说,如果你把奴隶喂饱了,他就要咬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