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卖玫瑰花的人(第2/6页)

威利说:“说不定他是不好意思,他是泰米尔人,在向这里的人兜售玫瑰,还被我们看见了。”

“他看上去可不像是不好意思。他看上去是那种有抱负的人,显得与众不同。有件事情你在非洲可能注意到了,要是你已经学会了观察。这人在这儿卖玫瑰,可这些玫瑰会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变成枪炮。革命就是这样发生的。我曾经去过他们的几处营地。我和沃尔夫正在拍摄一部讲他们的电影。我们很快就会听到更多有关他们的消息。这世上没有比他们更训练有素的游击部队了。他们非常凶猛,非常冷酷。而你要是对你的祖国的历史多些了解,你就会明白那实在是不可思议。”

另一天,在动物园里,空气中弥漫着那些无所事事的笼中兽制造的恶臭,她说:“我得和你谈谈历史。要不然你会以为我疯了,就像我们母亲的叔叔那样。你,还有和你一样的那些人,所知道的有关你们自己的历史都来自一本十九世纪的英国教科书,作者是曾在印度任督学的英国人罗珀·莱思布里奇。你听说过这回事吗?这是印度第一本大型历史教科书,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由麦克米伦公司出版。那时印度反英大暴动才过去二十来年,这本书的立场当然是帝国主义的,也是为了赚钱。不过,它也包含了某些英国式的知识,算是本好书。在此之前,印度历史上从来没有过这样一本书,没有过这种教育体制,也没有过这种形式的历史学科训练。这本书出了好多版本,它教给我们许多关于如何看待自己的观念,我们至今还保留着。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观念是:印度存在着奴隶阶层,有些人生来为奴,还有军人阶层。军人阶层属于上等人,奴隶阶层则不是。你我就有一半属于奴隶阶层。我敢说你肯定知道。我敢说你还部分接受了。所以你才总是这样过日子。而那些在柏林卖玫瑰的泰米尔人则完完全全属于奴隶阶层。这种观念通过各种渠道灌输给了他们。而实际上,英国人那套印度人分成奴隶阶层和军人阶层的观念,整个儿就是错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印度北部的军队招募的都是种姓等级高的印度教士兵。这支军队把英帝国的边界几乎推到了阿富汗。但是,一八五七年反英大暴动之后,这支军队就落魄了。接下来的军事行动轮不到他们了。于是这些曾经受帝国垂青的勇士们就在英国的官方宣传中变成了奴隶阶层,而大暴动之前被他们征服的边疆居民则成了军人阶层。这就是帝国主义的手段。这就是阶下囚的命运。因为我们印度人不懂得历史,所以我们很快就忘记了过去,一味把人家那套话信以为真。而南部的泰米尔人,则在英国的新制度下沦为泥滓。他们肤色黑,又不擅长作战,只能充当劳力。他们被运到马来亚、锡兰和其他地方,卖给当地的种植园当农奴。现在柏林那些靠卖玫瑰筹钱买枪炮的泰米尔人,已经扔掉了历史和政治宣传的重负。他们已经使自己成了真正的军人,他们克服了重重困难,做到了这一点。威利,你必须尊重他们。”

在动物园里那些郁郁寡欢的动物发出的臭味中,威利茫然地听着,一言不发。萨洛姬妮是他的妹妹。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这样了解他。她知道他的幻想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知道他在英国和非洲期间的点点滴滴,尽管在过去二十年间他们只见过一次。他觉得,即使没有语言交流,在许多方面业已成长的她甚至有可能知道他性生活中的细节。什么都瞒不过她。甚至在她最革命、最平常、最信口开河的时候,就算她是在重复她那些老生常谈,却依然能够不时以一些新的词语唤醒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特别的时光,触动他内心深处某些他自己宁可遗忘的角落。

她滔滔不绝的时候,他一言不发,但记住了她所说的每句话。在柏林,他渐渐留意到她的一些事,那些事他以前可从来没有留意过。尽管她的话题从来没有离开过不公、暴行和革命需要,尽管她开口必大谈五大洲的流血剧目,但她却出奇的沉静。她早年性格中那种急躁易怒和咄咄逼人已经不复存在。她曾在老家的静修处日复一日地消磨生命,除了虔诚和顺从,她无可期待;在她离家许多年之后,那种可怕的静修生活——往往能给头脑简单、穷困潦倒的人们提供些水月镜花般的万能灵药——仍然离她很近,一旦沃尔夫遇到了什么大麻烦,她仍然可能回归其中。

她如今已没有那种焦虑了。正如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在寒冷的季节里穿衣打扮,如何使自己风度翩翩(羊毛衫、羊毛袜配纱丽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旅行、学习、革命政治,和那位大度的摄影师之间随意而对等的生活,这一切似乎使她拥有了完整的知性体系。现在没有什么会使她感到吃惊或受伤了。她的世界观能够包容一切:危地马拉的政治谋杀、伊朗的伊斯兰革命、印度的种姓骚乱,甚至柏林酒商的顺手牵羊——不知道是他开店的习惯还是原则,这位酒商送酒上门时,总有两三瓶不是搞错就是短少,酒价也会莫名其妙地变化。

她会说:“这就是西柏林。他们在空中走廊的尽头,什么都得靠救济来维持。所以他们会把精力花在小偷小摸上。这就是西方的大没落。他们将来会意识到这一点。”

而萨洛姬妮自己呢,通过她那位摄影师帮忙,靠西德某个政府部门的救济金生活。所以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且她过得很安逸。

每当新送来一箱葡萄酒或者啤酒,她就会说:“我们来看看那个无赖这次又耍了什么花招。”

他记忆中二十多年前老家的那个萨洛姬妮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而如今身在柏林,他发现,正是她这种沉静,这种优雅的谈吐,使他越来越多地产生共鸣。他惊奇地打量着自己的妹妹。她竟然是他妹妹,他甚至有些激动。与她相处了六个月——他们成年之后从来没有在一起待过这么久——他觉得世界开始改变了。正如他觉得她能够深入他所有的情绪,甚至性需求,他也开始深入她看待事情的方式。她所说的一切都包含着某种逻辑和秩序。

他发现,他现在所感受到的,他向来就心知肚明,但从来没有接受过,那就是,萨洛姬妮说到了两个世界。一个世界秩序井然,按部就班,这里的战争已经结束。在这个没有战争、没有真正的危险的世界里,人已经被简化了。他们看电视,找到自己的生活圈子;他们吃着喝着经过检验的食品,数着自己的钱。而在另一个世界里,人们更疯狂。他们拼命想挤进那个简单有序的世界。但是,当他们待在外面的时候,一百种忠诚和古老历史的残余将他们牢牢缚住;一百场零零碎碎的战事让他们内心充满了仇恨,耗尽了他们的精力。在西柏林,一派自由而忙碌的气氛,一切都显得那么轻快。可不远处就是一道人为的分界线,在分界线的那一边,是压制和束缚,是另一类人。高楼大厦的废墟上,荒草滋生,偶尔还有几棵树;随处可见弹片弹壳深深嵌入石头和灰泥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