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周年纪念版序言

读者朋友,你们一定知道吸血鬼吧?传说中,它们是一群行尸走肉,会吸人血,会变形,会像蝙蝠一样飞行,必须在它们心脏上插上木桩才能将其杀死。但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们,这种吸血鬼是不存在的,只不过是虚构的产物。在这一点上,你们必须相信我。我去过弗拉德·采佩什【2】的出生地(锡吉什瓦拉)和墓地——斯纳哥夫岛(墓里是空的),也去过罗马尼亚、特兰西瓦尼亚【3】和喀尔巴阡山脉中摇摇欲坠的城堡(不是布朗城堡,那是骗游客用的,而是弗拉德的真正城堡,罗马尼亚人对其讳莫如深),但我很遗憾地告诉大家,德古拉和吸血鬼都是无稽之谈。

但精神吸血鬼是真实存在的。

可以说,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被精神吸血鬼“进食”过不止一次。这些恶魔连孩子都不放过。

精神吸血鬼以暴力为食,但对他们来说,终极的暴力是将他们的意志强加在你们身上。我很早之前就发现,这种强加意志的行为,以及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控制,是一种暴力的形式,而我们只要有机会使用这种暴力,就会对其上瘾。

作为成年人,我们在工作中几乎都遭遇过精神吸血鬼的攻击——心胸狭窄、崇尚权力的经理让我们工作不顺,生活悲惨;管理者或监督者武断地指使我们,他们对权力甘之如饴,就像精神吸血鬼吮吸温血一样。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也能遇到精神吸血鬼——在高速公路上,在公共场所,在政治生活中。可悲的是,我们许多人在私人关系中也遇得到精神吸血鬼。

没有人的脖子上留有真正吸血鬼的咬痕,但精神吸血鬼却在我们的心灵上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口。一旦精神吸血鬼入侵我们的生活,他/她/它就可以随时回来“进食”。他们向来都是这样做的。

你很有可能已经遇到了一个生活在我们当中、最罕见也最危险的精神吸血鬼。如果你遇到了,那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精神吸血鬼已经对你使用了念控力,扭曲你的意志,吸食你的灵魂。

起初,我并没有打算为《魔鬼在你身后》(该书最早出版于1989年)二十周年纪念版撰写序言,但最后,我得到了一天的时间来写这段文字。我很珍惜这次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写就的文章,难免会包含一些大多数作家——包括我在内——竭力在序言中避免的东西,那就是近乎残酷的诚实。

我几乎从不在序言中透露创作长篇或短篇小说的情况(我首先就不怎么写序言)。只有极少的几次,我谈了谈写作创意,但我总是避免谈小说本身得以出版的历史逸事。可是这本书不一样。精神吸血鬼就生活在我们当中,而《魔鬼在你身后》就是关于它们的史诗故事。这本书的创作、编辑、出版历程充满了艰辛,有挣扎,也有噩梦,可以说也是一个(荒唐的)史诗般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有一张丑陋的蜘蛛网——这是事实,也是比喻。而我们遭遇真正的精神吸血鬼时的感觉,就像是被粘在致命蜘蛛网上的苍蝇。《魔鬼在你身后》是我的第二部小说,但结果却成了我与真正的精神吸血鬼之间的搏斗,这场史诗般的搏斗定义了我的人格,也决定了我的生活和事业。

所以,尽管没有插图,尽管缺乏润色,我还是打算将《魔鬼在你身后》诞生的真实故事告诉你们。我要告诉你们,在那既快乐又痛苦的几年里,这本书是怎样将我带入了那张精神吸血鬼的噩梦般的蜘蛛网里。

在我的所有已出版的作品中,《魔鬼在你身后》是唯一一部基于梦中形象创作的小说。现在常听到有人说,一些作家根据梦境来创作小说,但我很少遇到这样的作家。(我喜欢同各行各业的专业人士打交道,他们的工作并不依赖于做梦、嗑药或是灵光乍现)一些读者和不搞文学的人想当然地认为,我们作家经常在梦中找到灵感。但除了偶尔提供几个鲜明的形象,梦境大多是不可靠的,不能利用它们来构思情节,讲述故事。我本人就从未靠做梦来辅助创作。

然而,《魔鬼在你身后》的核心形象却来自我的一个梦。事实上,我清楚记得的只是一小段梦,前后都被截去,只剩下这段插曲。没有情节,连荒谬的情节也没有,只是一个形象。

我梦见我看见一个老妇人在黑暗的森林里奔跑,树木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老妇人跑得不快——她太老了,动作已不灵敏——但她明显正在躲避什么。我听见震耳欲聋的噪声。梦中光线昏暗,可能是日落后,也可能是黎明前,森林幽深黑暗,老妇人正在逃避那越来越响的可怕咆哮。这时,我看见这咆哮来自于一架飞在树冠之上、正从侧面靠近的巨大的黑色直升机。直升机显然正在追击逃跑的老妇人。我看着她,突然,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她不是受害者,不是被迫害的无辜者,而是一种非人类的存在,直升机里的杀手应该找到她,应该杀了她。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面容和善的老妇人会是恶魔,但我在梦里非常肯定,她就是恶魔,而且必须被消灭。

然后我就醒了。

这场梦发生于1982年的夏天,那时我正在创作第一部长篇小说《迦梨之歌》【4】。这个形象同这部小说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我将它存储在记忆深处,暂时忘却了。当年我还是一名全职教师,只能在不到三个月的暑假里将构思好的小说写出来。对于要当全职作家的人来说,这是很好的训练,因为全职作家这辈子都在一个接一个的截稿日期之间奋战。

前一年,也就是1981年,我已经开始职业写作。在那之前,我差点儿放弃了发表小说的梦想——当我妻子告诉我她已怀孕,我就决定不再为能发表小说而继续奋斗了(我已奋斗了三年)——但一件事改变了我。作为封笔前的最后一次努力,我去参加了一个夏季作家讲习班,想听听一直喜欢的作家的演讲,乔治·R. R. 马丁就是其中一位。可是,你必须提交一篇小说才能参加这个讲习班,所以我就交了一篇。然后,我遇到了哈兰·埃利斯,那天他在点评学员的作品,其中就包括我的。我们对他的点评终生难忘。

与哈兰的那次相遇,可以说谱写了一段传奇(在哈兰为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碎石祷者》【5】写的序言,以及我的自序中,你们可以看到对这件事的描述)。我承认,对于我这样的年轻作者来说,除非发生奇迹,否则不可能发表作品,但哈兰的点评给了我莫大的鼓舞。

他在讲习班上告诉我,我别无选择,我就是那种凤毛麟角般的存在——作家。无论我是不是以发表作品为目标训练自己,我都永远是作家。于是,我又重新继续写作,同时继续从事教学。1981年秋季,我将一篇短篇卖给了《全知》杂志。同一年,在《全知》杂志发表那篇小说之前,我得知我提交给讲习班的小说《冥河逆流而上》,被选为《迷离境界杂志》首届短篇小说大赛未出道作家组的并列第一名。原来,哈兰是四位评委之一。另外三位是卡罗尔·塞林(已故编剧罗德·塞林的妻子)、罗伯特·布洛赫(《惊魂记》作者)和理查德·马西森。如果不是哈兰看到我的名字和小说后主动避嫌,我本可以一举夺魁,而不是与人并列第一。《迷离境界杂志》的编辑说,那场比赛他们收到了一万五千多篇参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