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然是卧床不起的暮年老人了,但躯壳里仍住着年轻人的灵魂。他把自己的公寓叫作“狗窝”。房间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他也没有一丁点儿食欲,只能喝几口女管家为他准备的牛奶咖啡果腹。他瘦削而憔悴,唇边留着的胡子让他宛如先知。他觉得自己的胡子就像他笔下的人物斯万1的胡子那样好看。那时,斯万也是重病缠身、日薄西山,就如同现在的他一般。他已经不再每天坚持写作了,只是偶尔用他的钢笔写写改改,偶尔也口授给女管家或者打字员写几封感谢信,以回复国内外寄来的那些热情洋溢的赞美之辞,以及那些为他所写的文章和所做的研究。有时,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斥责那些无良的出版商、粗心的校对员或是印刷者。他已经为他的作品写好了结局,在稿纸的最后一页写下了“完”字,算是完成了他的作品,所以现在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用所剩无几的精力去完善它。

他吃了很多药,只为在极其困倦的时候闭目而眠,睡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天。有时,也为了能在几小时到几天内保持清醒,激发新的灵感,重新去追忆那些依据现实人物原型所塑造的虚构角色:外祖母、贝戈特2,还有斯万。他已经不再外出,至多一个月出去一次。他终日在寓所内只为核实作品中的某些细节:某袭长裙的刻画、某段措辞的表达、前后逻辑的对照、人物容貌的描绘。很多人都盛情地邀请他去家中做客,但他通常每外出一次都身心俱疲,所以只好婉言拒绝。其实,他很看重这些邀请,能让他感受到生活的充裕和富足,不过很遗憾,那些人对此一无所知。

他在使用一种烟熏疗法,因此房间中总会弥漫着一种幽绿的烟雾,使人恍若身处群山之巅。不过,对于其他人来说,在他的房间里都会感到呼吸困难。他的床以及床头柜上都堆满了书、报纸和杂志,还有沾上了汤药污渍的淡绿色信封,上边还残留着他颤抖着涂改后的笔迹,依稀还能辨认出圣·卢和希尔贝特·斯万·福什维尔3的名字。此外,房间里还有堆积如山的笔记本,上面全是他重新添加进去的段落。这些要么是他亲手写的,要么是他口授给女管家或打字员的。他的女管家是打字员的侄女。

他拒绝医生为自己看病,他说他比任何医生都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他随时都可能死去。他已经用哆嗦的手颤颤巍巍地写下了“完”字,他哆嗦是因为极度虚弱,也是因为极度兴奋。他把生命中尚存的每一分钟、每一小时、每一天都浇灌在了对作品的修修补补上,他精心修饰着每个人物,让每段感情表达得更加充沛,让每件事情都酷肖逼真。死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能继续写下去。因此,他的作品表面上是完结了,但却永无完结之日。这是一部永远在进行的作品,一部永远在衍生的作品,人物形象纷繁多样,语言精准而多义。出版社太不幸了,他们要出版的是二十世纪最令人绝望、最不受束缚的一本书。他每每重读样张,并非是要纠正错字或者版式,而是要让作品日臻完美,甚至要把他的死亡铭刻在作品之中。因此,他的生与死都能在书中以具象的文字、风格和事情准确无误地呈现出来。他只想为了真实而死,为了他所记录的一切、为了生与死的错综、为了永恒而死。因此,他不需要医生对他指指点点,也不需要照顾他的弟弟,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他并非与死神相抗争,他只想能在永眠之前交付几句能被世人所理解的话,很快就要合上的棺盖将成为他的书封。但愿世人不会误解他,但愿世人能理解他;但愿他们能在他神智尚存的时刻按照他的意愿为他做些事情,也但愿他们能让他永远沉睡,简单地、没有痛苦地永远沉睡。这是他逝前最后的心愿。他知道,他的作品会比他活得更加久远。几十年来,作家们已经不再有这样的信念了,他们不会再为自己的作品而死,就和普罗大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