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吾 一会儿猫儿们就该来了(第4/6页)

“川奈先生。”护士对着天吾的父亲喊。字正腔圆,声音响亮。显然受过用这种声音跟病人说话的训练。“川奈先生,哎,打起精神来呀。您儿子来看您啦。”

父亲再次转过脸来。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让天吾想起了两个留在屋檐下的空空的燕子窝。

“您好吗?”天吾说。

“川奈先生,您儿子从东京赶来啦。”护士说。

父亲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天吾的脸。像在阅读用外文写的无法理解的告示。

“六点半开始供应晚餐。”护士告诉天吾,“开饭前这段时间,您请随意。”

护士离去后,天吾犹豫了一下,走到父亲跟前,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那是一把蒙着退色布面的椅子,似乎已经用了很长时间,木头伤痕累累。父亲的目光追逐着他坐下。

“好吗?”天吾问。

“托您的福。”父亲十分客气地答道。

天吾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他用手拨弄着牛仔布衬衫从上面数第三粒纽扣,看看窗外的防风林,又看看父亲的脸。

“您是从东京来的吗?”父亲问。看样子他想不起天吾是谁了。

“从东京来。”

“您是乘特快来的吧?”

“是的。”天吾回答,“先乘特快到馆山,再转普通客车来千仓。”

“您是来洗海水浴的吗?”父亲问。

天吾说:“我是天吾。川奈天吾。是你的儿子。”

“您住在东京什么地方?”父亲问。

“高圆寺。杉并区。”

父亲额头上的三道皱纹猛地加深了。“有好多人因为不愿付NHK的视听费而撒谎。”

“爸爸。”天吾唤道。他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这个词了。“我是天吾。是你的儿子。”

“我没有儿子。”父亲干脆地说。

“你没有儿子。”天吾机械地重复道。

父亲点点头。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天吾问。

“你什么都不是。”父亲说着,简洁地摇了两下头。

天吾倒吸一口气,一时无言以对。父亲也不再开口了。两人在沉默中各自探寻着思绪纠结不清的行踪。只有蝉儿毫不犹豫,依旧纵声鸣叫个不停。

天吾感觉,这人刚才说的只怕是实话。他的记忆可能遭到了破坏,意识处于混沌之中。但他脱口而出的只怕正是实话。天吾凭直觉明白了这一点。

“这是怎么回事?”天吾问。

“你什么都不是。”父亲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重复着同一句话,“从前什么都不是,现在什么都不是,以后大概也什么都不是。”

这就足够了,天吾想。

他很想站起来,走到车站,就这么回东京去。该听到的话已经听到了。但他没能站起来。和来到猫城的流浪青年一样,他怀有好奇心,想知道那背后更为深刻的理由,想听到更为明确的回答。其中当然隐藏着危险。但如果丧失这个机会,只怕将永远无法了解关于自己的秘密。它也许会彻底地湮没于混沌中。

天吾在脑海中组织着词语,再加以调整,而后毅然问出口来。从小时候起就多次差点脱口而出,但终于没问出口的疑问。

“就是说,你不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对不对?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是不是?”

父亲一言不发,看着天吾的脸。他是否理解了问题的意义,从表情上看不出来。

“盗窃电波是违法行为。”父亲看着天吾的眼睛,说,“就和盗窃钱财一样。你说是不是?”

“大概是吧。”天吾暂且表示同意。

父亲似乎十分满意,连连点头。

“电波不是雨也不是雪,不是不花钱就会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父亲说。

天吾紧闭嘴巴,看着父亲的手。父亲的双手整齐地放在膝头。右手在右膝上,左手在左膝上。那双手静止不动,又小又黑,望上去像是太阳一直晒进了骨子里。那是一双长年累月在室外劳作的手。

“母亲,并不是在我小的时候,病死的吧?”天吾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问。

父亲没有回答。他表情毫无变化,手一动也没动。那双眼睛仿佛在观察未曾见惯的东西,注视着天吾。

“母亲离开你出走了。她抛弃了你,丢下了我。大概是跟别的男人去了。不对吗?”

父亲点点头。“盗窃电波是不对的。不应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干完了就逃之夭夭。”

这个人完全明白我的提问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不愿正面回答。天吾这样感觉。

“爸爸。”天吾唤道,“也许你其实不是我爸爸,不过我暂且这么称呼你。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称呼。说老实话,我一直不喜欢你,更多的时候也许是恨你。这些,你明白吗?可是,假如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我就没有理由再恨你了。能不能对你产生好感,我不知道。不过我想,至少能比现在更理解你。我一直追求的是事情的真相。我是谁?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些。但是谁都不告诉我。如果现在你在这里告诉我真相,我就不会再恨你再讨厌你了。这对我来说也是值得庆幸的事。因为我可以不必再恨你再讨厌你了。”

父亲一声不响,仍然用毫无表情的眼睛注视着天吾。但天吾觉得,那空空的燕子窝深处似乎有种微小的东西在闪烁。

“我什么都不是。”天吾说,“你说得对。我就像在漫漫黑夜里,被孤身一人抛进了大海,随波逐浪。我伸出手,身畔却杳无人迹。我高声呼叫,却没有任何回应。我无依无靠。勉强能算作亲属的,只有你一个人。但你明明掌握着关键秘密,却不肯向我透露一丝一毫。而且你的记忆在这座海滨小城里时好时坏,正明确地一天天恶化,有关我身世的真相也正在一点点消失。如果得不到真相的帮助,我就什么都不是,今后也仍然什么都不是。这其实就像你说的那样。”

“知识是宝贵的社会资产。”父亲语调呆板地说。但声音比先前小了一些,仿佛背后有人伸手把音量旋钮拧小了。“这些资产必须丰富积累、谨慎运用。还必须硕果累累地传给下一代。哪怕是为了这个目的,NHK也需要诸位缴纳视听费……”

天吾想,这个人口中念诵的,其实是一种符咒啊。一直以来,就是借着念诵这样的符咒,他才能保全自身。自己必须突破这顽固不堪的符咒,必须从那围墙深处拉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

天吾打断了父亲的话:“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到哪儿去了?后来又怎么样了?”

父亲忽然沉默了。他已经不再念诵符咒。

天吾继续说道:“我已经厌倦了嫌恶别人、憎恨别人的生活。厌倦了无法爱任何人的生活。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