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吾 这种事也许不该期待(第2/3页)

考进高中后,也偶尔和年龄相仿的少女约会。她们把崭新的乳房的形状醒目地凸现在衣服上。看见这种身姿,天吾感觉呼吸困难。尽管如此,入睡前躺在床上,天吾还是会一边想象青豆那连隆起的暗示都没有的平坦胸脯,一边动着左手。于是他每次都会产生深刻的罪恶感。天吾想,自己身上肯定有邪恶的扭曲之处。

但考进大学后,他便不再像以前那样频繁地想起青豆了。主要是因为他已经和活生生的女人们交往,真实地发生性关系。他在肉体上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自然而然地,裹在体操服里的瘦弱的十岁少女形象,和他的欲望对象多少有些距离了。

然而,在小学教室里被青豆握住左手时那种剧烈的心灵震撼,天吾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体验过。无论是在大学时代,还是在走出校门之后,他迄今为止邂逅的女人中,再也没有一个能像那位少女一样,在他内心烙下那般鲜明的烙印。在她们身上,天吾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真正追求的东西。她们当中有美丽的女子,也有温柔的女子,更有珍惜他的女子。但最后,仿佛羽毛五彩斑斓的鸟儿在枝头栖息,又不知飞向何方,女人们来了,又离他而去。她们没能让天吾满足,天吾也没能让她们满足。

然后天吾觉察到,在将满三十岁的现在,当无所事事、惘然若失的时候,自己竟会不知不觉浮想起那位十岁少女的身影,便感到震惊。那位少女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紧紧握住他的手,用清澈的瞳仁直视着他的眼睛。或是瘦弱的躯体裹在体操服里。或是在星期天的早上,跟在母亲身后走过市川的商店街。双唇总是闭得紧紧的,眼睛望着空茫之处。

看来我的心思怎样也离不开那个女孩了。这种时候,天吾会这么想,并为没有在学校走廊里主动和她说话懊恼不已——如果当时勇敢地找她交谈,我的人生也许会和现在截然不同。

他会想起青豆,是因为在超市里买了毛豆。他一边挑着毛豆,一边极其自然地想到了青豆。于是失魂落魄地拿着一把毛豆,仿佛陶醉在了白日梦中,恍惚地呆立着,不知道这样伫立了多久。“对不起。”

一个女人的声音让他惊醒过来。因为他那高大的身躯拦在了毛豆货架前。

天吾停止遐想,向对方道歉,将手中的毛豆装进购物篮,和其他商品——虾、牛奶、豆腐、生菜、咸饼干——一起拎到收银机前。

然后挤在附近的主妇中,排队等着结账。恰好是黄昏的拥挤时段,收银员又是个新手,手法笨拙,客人排成了一条长龙,但天吾并不在意。

如果在这等着结账的队伍中就有青豆,我能一眼就认出她来吗?能吗?要知道已经二十年没见面了,两个人认出对方的可能肯定很小。要是在马路上相遇,心想:“咦,这会不会是她?”这种时候,我能上前和她打招呼吗?他没什么自信。也许我会胆怯,不声不响地擦肩而过。事后又深感后悔:为什么没在那儿和她打声招呼呢?

天吾君你欠缺的,就是激情和积极性啊。小松常这么说。或许真像他说的那样。每当犹豫不定时,天吾就想:“得了,算了吧。”最终放弃了。这就是他的性格。

但万一两人在某个地方相遇,并幸运地认出了对方,我大概会坦率地向她倾诉一切吧,毫不隐瞒,原原本本。会走进附近的咖啡馆里(当然对方得有时间,而且肯接受他的邀请),相对而坐,边喝咖啡边说。

他有许多话要向青豆诉说。在小学教室里你握过我的手,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从那以后,我一心想成为你的朋友,想了解你更多,却怎么也做不到。有种种理由,但最大的问题是我的怯懦。我一直为此后悔不已,现在依然后悔,而且常常想起你。一边想象着她的身姿一边自慰的事,他当然不会提。这和坦率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事。

这种事也许不该期待。或许最好不要重逢。天吾想,如果真见了面,没准会失望。如今她也许成了一个满面倦容、令人生厌的事务员,成了一个声嘶力竭地斥骂小孩、怨天尤人的母亲。说不定连一个共同话题都找不到。当然有这种可能。如果是这样,天吾便会永远失去一直珍藏在心中的某个贵重的东西。但他有种信心:大概不会那样。那个十岁少女决然的眼神和倔强的侧影,让人确信,她不会轻易容许时间的风化。

相比之下,自己又怎样呢?

想到这里,天吾不安起来。

见面后会失望的,恐怕是青豆。小学时的天吾是个公认的数学神童,几乎各门功课成绩都名列第一,加上身材高大魁梧,运动能力出众,连老师也对他另眼相看,寄予厚望。也许在她眼里,他就像个英雄。但如今的他不过是个补习学校聘请的教师,这甚至不能称为固定职业。工作当然轻松,对单身汉来说没有不便,但与社会的中流砥柱之类毕竟相差太远。虽然在补习学校教书的同时还写小说,但还没达到印刷刊行的水平。还为女性杂志打工,写些信口胡诌的星座占卜的短文。声誉倒不错,但老实说那都是胡说八道。没有值得一提的朋友,也没有恋人。和年长十岁的有夫之妇每周幽会一次,几乎成了他唯一的人际关系。迄今为止仅有一件可以夸耀的功绩,就是作为代笔者将《空气蛹》炮制成了畅销书,但这是嘴巴被撕了也不能说出口的。

恰好想到这里,收银员拿起了他的购物篮。

抱着纸口袋回到家。然后换上短裤,从冰箱里取出罐装啤酒,一边站着喝,一边用大锅烧水。在水烧开之前,把毛豆从豆秸上摘下来,放在砧板上,洒上盐匀匀地揉透,然后扔进沸腾的开水。

为什么那位十岁的瘦弱少女,会一直在我心头萦绕、永不逝去?天吾寻思。她在下课后跑过来,握了我的手。其间她一句话也没说。仅此而已。但就在那个时候,青豆似乎把他的一部分拿走了。心灵或躯体的一部分。取而代之的,是把她心灵或躯体的一部分留在了他的体内。就在那短短一瞬间,便完成了这个重大的交换。

天吾把很多生姜用菜刀切细,接着把西芹和蘑菇切成适当大小,芫荽也切得细细的。剥去虾壳,用自来水冲洗干净。摊开厚纸巾,像士兵列队似的,整齐地把虾仁一个个排在上面。等毛豆煮熟后,直接倒在笊篱里冷却。然后把大号平底锅烧热,倒入白芝麻油,让它匀开。用小火缓缓翻炒切好的生姜。

天吾再次想,要是现在能立刻见到青豆就好了。就算让她失望,或者我自己稍感失望,也没关系。总之天吾盼望见到她。从那以后,她走过了怎样的人生,此刻又在哪里,怎样的事能让她喜悦,怎样的事会令她悲伤,哪怕就是这些琐事,他也很想知道。因为不管两人变化多大,甚至已经失去结合的可能,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他们许久之前,曾在放学后的小学教室里交换过某种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