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青豆 无论我们幸福还是不幸(第2/5页)

“这盘激光唱片录的是古乐器的演奏。”老夫人说,“使用和当时一样的乐器,按照和当时一样的乐谱演奏。于是,音乐效果和当时大体上一样。就像月亮那样。”

青豆说:“但是,即使东西一样,人们的理解方式也许和今天大不相同。当时的夜晚大概要更黑更暗,月亮恐怕也相应地更大更亮。人们不用说,也不可能拥有唱片、磁带和激光唱盘,不会像现在习惯的,不管什么时候,想听什么音乐就听什么音乐。那在当时,实在是非常特别的。”

“完全正确。”老夫人同意,“我们居住在这样一个便利的社会里,感受性恐怕相应变得迟钝了。浮现在天空中的月亮尽管一样,但我们看到的也许是另外一个东西。也许在四个世纪前,我们曾经拥有更为贴近自然、更为丰富的灵魂。”

“但那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半数以上的儿童由于慢性病和营养不良在长大成人前就夭折了。因为小儿麻痹、结核、天花和麻疹,人轻易就会丧生。在普通百姓中,能活过四十岁的人应该不多。女人要生好多孩子,一到三十多岁就牙齿脱落,变得像老太婆一样。人们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屡屡依仗暴力。孩子们从小就被迫从事会导致骨骼变形的重体力劳动,少女卖淫是常见的事,甚至还有少男卖淫。众多的人在与感性和灵魂的丰足无缘的世界里过着最低限度的生活。都市的大街上满是残疾人、乞丐和罪犯。能够感慨无限地赏月、感叹莎士比亚的戏剧、欣赏道兰的美丽音乐的,恐怕只是极少的人吧。”

老夫人微笑着说:“你真是个十分有趣的人啊。”

青豆说:“我是个极其普通的人,只不过喜爱读书罢了。主要是关于历史的书。”

“我也喜欢读历史书。历史书告诉我们,我们从前和今天基本相同这个事实。在服装和生活方式上虽然有所不同,我们的思想和行为却没有太大变化。人这个东西说到底,不过是遗传因子的载体,是它们的通道。它们就像把累倒的马一匹又一匹地丢弃一样,把我们一代又一代地换着骑下来。而且遗传因子从不思考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无论我们幸福还是不幸,它们都毫不关心。因为我们不过是一种手段。它们只思考一点:对它们来说,什么东西效率最高。”

“尽管如此,我们却不得不思考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是吗?”

老夫人点点头。“是啊。人却不得不思考这些。但支配着我们生活方式之根本的,却是遗传因子。当然,这样必定产生矛盾。”说完,她微微一笑。

关于历史的讨论到此结束。两人喝完剩下的香草茶,转而进行武术练习。

这天在宅第里吃了顿简单的晚餐。

“只能做些简单的东西,你看行吗?”老夫人问。

“当然没关系。”青豆说。

晚餐是由Tamaru用小推车送来的。做菜的大概是专职的厨师,而送来并服侍两人进餐,是Tamaru的职责。他从冰桶中取出白葡萄酒,用娴熟的手法倒进酒杯。老夫人和青豆喝了。酒冰得恰到好处,香味宜人。菜肴只有清煮白芦笋、尼斯沙拉和蟹肉煎蛋卷,外加面包卷和黄油。每道菜都食材新鲜,味道鲜美。分量也适度而充足。总之,老夫人每餐总是吃得很少。她优雅地使用刀叉,像小鸟般每次只把一点点食物送入口中。Tamaru一直守候在房间最远的角落。像他那样身躯厚实的男人,竟然能长时间地彻底消除自己的存在感,实在让人吃惊,青豆一直对此很钦佩。

吃饭的时候,两人只是断断续续地交谈,她们都把意识集中在进餐上。音乐轻声地流淌。是海顿的大提琴协奏曲,这也是老夫人喜欢的曲子之一。

菜撤下,咖啡壶端上来。Tamaru倒好咖啡,正要退下,老夫人对他举起手指。

“这里没事了。谢谢你。”她说。

Tamaru微微点头,然后像平日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出房间。门静静地关闭。两人喝着餐后咖啡时,唱片放完了,新的沉默重又降临。

“你和我互相信任。对不对?”老夫人直直地注视着青豆,问。

青豆简洁地,但毫无保留地表示同意。

“我们共同拥有重要的秘密。”老夫人说,“说起来就是把性命都交给了对方。”

青豆沉默着点点头。

青豆第一次向老夫人全部说出自己的秘密,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当时的情形她还历历在目。总有一天,她得向什么人倾吐这心底的重负。因为将它深埋心底独自承受,负担即将到达极限。所以老夫人一引导,青豆就断然把长期紧闭的秘密之门打开了。

自己唯一的密友如何长期饱受丈夫的暴力,以致精神崩溃,却又无力逃离苦海,于是苦恼不堪,终于自杀。自己又如何在将近一年后找个理由上门拜访了那个家伙,并巧妙地设下圈套,用锋利的针刺入他的后颈,把他杀了。那么一刺,不留伤痕也没有出血,于是被当作单纯的病死处理。没有任何人产生过怀疑。青豆当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现在仍然不认为,也没有感觉到良心的苛责。尽管如此,有意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带来的沉重感却不能减轻。

老夫人细心地倾听青豆漫长的告白。在青豆断续地讲述整个经过时,她始终一言不发,仔细聆听。等青豆讲完,她在不太明白的细节处提了几个问题,然后伸出手,长久地紧握着青豆的手。

“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老夫人缓缓地耐心教诲,“如果那个家伙还活着,将来肯定还会对其他女人干出同样的事。他们总能找到牺牲者,注定要一再重复同样的恶行。是你斩断了祸根。这和一般的个人复仇完全不是一回事。你放心好了。”

青豆把脸埋进双手里,泣不成声。她是为环哭泣。老夫人掏出手帕,为她拭去眼泪。

“真是奇怪的巧合啊。”老夫人用没有丝毫迷茫的声音平静地说,“我也曾经为了可以说完全相同的理由,让一个人消失过。”

青豆仰脸望着老夫人,说不出话来。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老夫人继续说:“当然不是我亲自下手。我没有那样的体力,也不像你那样有特殊的技术。我是用自己能采取的适当手段让他消失的。没留下任何具体的证据。就算现在我去自首,也不能证明它是一起案件。和你的情况一样。如果死后有审判,我大概会受到上帝的审判。但这种事我一点也不畏惧。我没有做错。不管在什么人面前,我都会坦荡地说出自己的主张。”

老夫人仿佛安下心一样长叹,随后继续说下去。

“这样一来,你和我就算掌握了对方的重大秘密。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