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吾 几乎所有的读者都从未见过的东西(第4/5页)

星期天,我不愿再像从前那样,跟着爸爸一起去收NHK的视听费了。我想用这个时间学习,想看书,还想出去玩。就像爸爸您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一样,我也有自己应该做的事。我想和其他小朋友一样,过正常的普通生活。

天吾就说了这些。简短,但条理清晰。

不用说,父亲勃然大怒。不管别人家怎样,那和咱们家没关系!咱们家有咱们家的做法。父亲说。什么正常的普通生活!不许你胡说八道!你知道什么叫正常的普通生活?天吾没有反驳,始终沉默不语。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说什么都是白说。这样也行。父亲说。不听爸爸的话的人,爸爸没有饭给他吃。给我滚出去!

天吾依照父亲说的,收拾好行李离开了家。他本来就下了决心,无论父亲如何怒不可遏,如何咆哮如雷,甚至动手打人(实际上并未动手),他也一点都不害怕。得到可以离开牢笼的许可,他甚至深感庆幸。

话虽如此,他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还没有办法自己生活。无奈,只好在下课后把自己目前的情况,老实地告诉了班主任老师。他对老师说,自己今天就无处过夜了,而星期天跟着父亲走街串巷去收NHK的视听费,对自己来说是多么沉重的心灵负担。班主任老师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单身女子,说不上美丽,还戴着一副式样难看的厚眼镜,为人却公正善良。她体格矮小,平时少言寡语,十分文雅,其实有点性急,一旦发起火来就像变了个人,无人能阻止。人们都对这种落差哑然失色,天吾却很喜欢这个老师。即使她发怒,天吾也不觉得可怕。

她听了天吾的话,对天吾的心情表示理解和同情。这天晚上,她让天吾在自己家里留宿,在客厅的沙发上铺了一条毛毯,叫他睡在上面。还给他做了早饭。第二天傍晚,她陪着天吾去见父亲,进行了一次长谈。

天吾被要求回避,因此不清楚他们谈了些什么。总而言之,父亲不得不停战。无论怎么发怒,总不能让一个十岁的孩子流落街头。法律规定父母有抚养孩子的义务。

谈判的结果,天吾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星期天。上午得做家务,其余的时间做什么都可以。这是天吾有生以来头一次从父亲手中赢得的有形的权利。父亲忿忿不已,很长一段时间不理睬天吾,但这对天吾来说无关紧要。他赢得了远为重要的东西。这是迈向自由和自立的第一步。

小学毕业以后,很久都没见过那位班主任老师。如果出席偶尔寄来通知的同窗会,倒可以见到老师,但天吾无意在那种聚会上露面。因为那所小学几乎没有留给他任何快乐的回忆,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常想起那位女教师。要知道她不仅留自己在家睡了一夜,还说服了顽固不化的父亲。不可能轻易忘怀。

与她再度相遇,是在高二。天吾当时属于柔道队,由于小腿负伤,大概有两个月不能参加比赛,他便被管乐队借去,临时充当打击乐手。因为眼看大赛在即,原来的两位打击乐手却一个忽然转校,另一个又染上重感冒,急需援军解脱困境,只要能拿得起两根鼓槌,是谁都行。纯属偶然,因腿伤无所事事的天吾被音乐教师一眼看中,在老师开出了提供丰盛的伙食、期末小论文轻松过关的条件后,他便被赶去练习演奏了。

天吾从来没有演奏过打击乐,也没有产生过兴趣,但实际动手一试,竟然和他头脑的资质惊人地相合。先把时间分割成细小的片段,再把它们组装起来,转换成有效的音列,这样的做法让他感到由衷的喜悦。所有的音都变成了可视的图式,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就像海绵吸水一般,他理解了形形色色的打击乐体系。经音乐老师介绍,他去了一个在交响乐团担任打击乐演奏者的人家里,接受定音鼓演奏的入门指导。经过几小时的授课,他大致掌握了这种乐器的构造和演奏方法。因为乐谱和计算公式相似,掌握读谱方法并不困难。

音乐教师发现了他的优秀音乐才能,感到惊喜。你好像生来就拥有复合节奏感,音感也极佳,如果继续进行专业学习,也许可以成为职业演奏家。老师说。

定音鼓是一种复杂的乐器,具有独特的深度和说服力,在音的组合上隐含着无限的可能性。他们当时练习的,是从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中抽出几个乐章、专为吹奏乐演奏改编的曲子,在高中管乐大赛上作为“自选曲”演奏。雅纳切克的《小交响曲》对高中生来说,是支很难演奏的曲子。在开篇的鼓号曲部分,定音鼓纵情施展。管乐队的指导老师——那位音乐教师——就是考虑到自己拥有优秀的打击乐手,才选定这支曲目,谁知道由于刚才提到的理由,打击乐手忽然没了,便一筹莫展。所以作为替补,天吾要承担的责任极其重大。但他没有感到丝毫压力,而是发自内心地在享受演奏。

大赛顺利结束后(虽然未能夺冠,名次也很靠前),那位女教师来找他,称赞他演奏出色。

“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天吾君。”那位身材小巧的老师(天吾想不起她的名字了)说,“我想,这定音鼓演奏得真好。仔细一看,真是天吾君。虽然你比从前长得更高大了,可我一看到你的脸,立刻就认出来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学音乐的?”

天吾把前因后果简单地说了一遍,她听了感叹不已:“你真是多才多艺啊!”

“柔道对我更轻松一些。”天吾笑着说。

“对了,你爸爸好吗?”她问。

“很好。”天吾回答。但这是随口说说。父亲好还是不好,这个问题他不知道,也不是特别想知道。这时他已经离开了家,住在学生宿舍里,甚至很久不曾跟父亲交谈了。

“老师您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天吾问。

“我侄女在另外一所高中的管乐队里吹单簧管,这次担任独奏,叫我来听听。”她答道,“你以后还会继续搞音乐吗?”

“等腿好了,我还回去练柔道。不管怎么说,练柔道不愁吃不上饭。我们学校非常重视柔道,有宿舍住,还每天包三顿饭。管乐队就没这些好处了。”

“你想尽量不依靠爸爸照顾,是不是?”

“因为他是那种人嘛。”天吾答道。

女教师微笑。“不过太可惜啦。你原本这么有音乐才华。”

天吾重新俯视着这位身材矮小的女教师,想起了在她家里留宿的情形,脑海中浮现出她那间非常实用的整洁房间,蕾丝窗帘和几株盆栽植物,熨衣板和读了一半的书,挂在墙上的小小的粉红连衣裙,他在上面睡过一夜的沙发的气味。此时此刻,他发现她站在自己面前,简直像个年轻姑娘一样忸怩,也再次认识到自己已不再是那个仅有十岁的无力少年,而是一个十七岁的高大青年了。胸脯厚实,胡须也长了出来,还有难以应付的旺盛性欲。而他和年长的女性在一起时,就奇妙地会觉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