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吾 到陌生的地方去见陌生的人(第2/5页)

一九四五年八月,就在生活终于开始呈现稳定的迹象时,苏联对日宣战,全面攻入“满洲国”。结束了欧洲战事的苏军将大量兵力通过西伯利亚铁路运往远东,扎实地调整部署,准备跨越国境。父亲从一位因偶然机会交好的官员处私下得知了这样紧迫的形势,预料到了苏军的进攻。那位官员偷偷告诉他,关东军已经弱得不堪一击,要赶紧做好只身出逃的准备,逃得越快越好。所以苏军突破国境的消息刚传出,他就骑上事前准备的快马冲到火车站,挤上了开往大连的倒数第二班火车。同伴中在当年就能逃回日本的,他是唯一一个。

战后,父亲来到东京,做过黑市商人,学过木匠手艺,可一样都没成功,只能勉强填饱肚皮。一九四七年秋,在浅草的一家小酒馆里干送货的活时,偶然在路边遇到了在满洲时的熟人,就是那位把日苏开战在即的消息偷偷告诉他的官员。当年他是被借调到满洲做邮政工作的,这时已回到日本,在以前工作的递信省供职。大概是同乡的关系,加上官员知道天吾的父亲是个吃苦耐劳的人,对他似乎很有好感,就请他吃饭。

得知天吾的父亲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生活艰难,这位官员主动问他愿不愿意做NHK收款的工作。有个好朋友在那个部门干,可以帮忙。如果能那样就太好啦,父亲说。虽然不知道NHK是干什么的,但只要有固定收入,什么工作都成。官员写了封介绍信,甚至还出面做了他的保人。父亲于是顺利地做上了NHK的收款员,接受了培训,领到了制服,分配了工作量。人们终于从战败的冲击下缓过劲来,开始在贫困的生活中追求娱乐。收音机提供的音乐、滑稽节目和体育节目成了身边最廉价的娱乐方式,收音机的普及程度远非战前可比。NHK需要大量的人员到现场去征收收听费。

天吾的父亲工作起来十分尽心尽责。他的强项在于体格健壮,忍耐力极强。要知道有生以来他可是连吃上一顿饱饭都不容易,对这样的人来说,NHK的收款工作根本不算艰苦。不管被人家如何破口大骂,都毫不在乎。虽然仅仅位于基层,他却为自己隶属于一个巨大的组织而满足。先是干了一年计件支付工资、没有身份保障的委托收款员,由于业绩优秀、工作态度认真,便被录用为正式收款员。这从NHK的惯例来看是破格的提拔。在收款难度特别高的地区取得了优异成绩固然是重要理由,但身为递信省官员的保人的威势也起了作用。基本工资固定,还有各种津贴,搬进了公司宿舍,又加入了医疗保险。与几乎是一次性使用的一般委托收款员简直有天壤之别。这是他人生中遇到的最大的幸运了。无论如何,他终于在图腾柱的最底端确定了自己的位置。

这是他从父亲口中听过无数遍的老生常谈。父亲不唱摇篮曲,也不曾在枕边给他读童话。取代这些的,是把迄今为止的亲身体验一遍又一遍讲给儿子听。出生在东北的佃农之家,像狗一样在劳作和殴打中长大,作为“开拓团”的一员前往满洲,在那片连小便都会在中途冻成冰的土地上,一边端着步枪驱逐马贼和狼群一边开荒耕作,从苏联坦克军团的履带下仓皇奔逃,幸运地没被送进西伯利亚的战俘营而安然回国,忍饥挨饿地熬过了战后的混乱时期,由于偶然的巧合幸运地成了NHK的正式收款员。一段长长的故事。而成为NHK收款员,是最终的完美结局。于是故事大吉大利地结束。

父亲很善于讲这样的故事。虽然无法确认事实究竟如何,但是大致合情合理。虽不能说十分含蓄,也是细节栩栩如生,叙述富有色彩。既有欢快的故事,也有感怆的情节,还有粗暴的场面。有出乎意料让人哑然的故事,也有听了多次还莫名其妙的故事。如果人生可以用轶事和奇遇的多彩程度来计量,他的人生也许称得上相当丰富。

但一说到被录用为NHK正式职员后的情形,不知为何,父亲的故事就陡然失去了色彩和现实感。他的讲述缺少细节,支离破碎。仿佛这对他来说是不值一提的事后余谈。他与某个女子相识,结婚,生了一个孩子——就是天吾。而且妻子生下天吾数月后就得了病,离开人世。从此以后他没有再婚,努力做好NHK收款员的工作,独自一人把天吾带大,这样直到现在。故事讲完了。

他是怎样和天吾的母亲邂逅并最终成婚的?她是怎样的女人?死因又是什么(她的死与生下天吾有没有关系)?她去世时是比较平静,还是充满痛苦?关于这些,父亲几乎只字不提。天吾问他,他也是把话题岔开,不予回答。更多的时候,他会很不高兴,沉默不语。母亲的照片连一张也没留下。结婚典礼的照片也没有。没有余力举行结婚典礼,也没有照相机。父亲解释说。

但天吾基本不相信父亲的话。父亲在隐瞒事实,另外编造了一个故事。母亲不是在生下天吾数月后去世的。在留给他的记忆中,母亲到他一岁半为止还活着。而且在天吾睡着时,她在一旁和并不是他父亲的男人搂抱、亲热。

他的母亲脱去衬衫,解开白色长衬裙的肩带,让一个不是他父亲的男人吮吸乳头。天吾在旁边呼呼大睡。但天吾并未睡着。他在注视着母亲。

这对天吾来说,就是母亲的纪念照。这长约十秒的情景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中。这是他手中掌握的唯一的关于母亲的具体信息。天吾的意识通过这个印象,才能和母亲相连,虚拟的脐带把两个人连为一体。他的意识浮在记忆的羊水里,倾听着来自过去的回声。但父亲并不知道天吾的脑袋里鲜明地烙印着那样的光景,不知道他像原野上的牛一般将那光景没完没了地反刍,从中摄取宝贵的营养。父子俩各自深深地怀着阴暗的秘密。

这是一个让人心情舒畅的晴朗的星期天早晨,但吹拂的风中却含着凉意,告诉人们虽说已是四月中旬,季节却能轻易逆转。天吾在黑色圆领薄羊毛衫外穿上一件从学生时代穿到现在的人字呢夹克,下身是米黄色卡其布裤子,脚穿茶色暇步士,鞋子比较新。这一身是他能做出的最潇洒的打扮了。

天吾到达中央线新宿站开往立川的站台最前方时,深绘里已经在那里了。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身体一动不动,眯着眼睛凝视前方。在怎么看都像是夏装的印花棉布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冬天穿的厚实的草色羊毛开衫,赤脚穿着一双退了色的灰旅游鞋。在这个季节,这身搭配似乎有些奇妙。连衣裙太薄,羊毛衫太厚。但她如此装扮,并不给人别扭的感觉。或许她是通过这样的不协调来表达自己的世界观。看上去不无这种可能。但她也许是未作深思,只是随心所欲地选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