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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想这么做!所以,当我一天下来就喜欢上了的这个矮小老头在天破晓时集合随从,轻轻地踏上旅程前往麦加后,我立刻坐了下来,写出了我的书。为了更好地想像未来这个可怕世界的人们,我尽我所能,用了最多的笔墨把自己以及我无法与自身分离的他写进了这个故事。但是,最近我重新翻阅十六年前丢置一旁的这本书时,觉得自己在这点上做得不是非常好。因此,我向那些不喜欢作者自己谈论自己——尤其他又陷入了如此混乱的情绪中——的读者们表示歉意,因为我给我的书加上了下面这一页:

我爱他,就像爱梦中所见的可怜的无助的自己的影子那样爱他,就像被这影子的羞耻、怒气、罪孽与忧伤压得透不过气来似的爱他,就像看到野生动物痛苦垂死而深陷羞愧似的爱他,就像为自己儿子的贪得无厌而生气一样爱他,就像是以愚蠢的厌恶和愚蠢的欣喜之情来认识自己似的爱他。也许,更多的是这样:我对他的爱,就像逐渐习惯了像昆虫一样抬手举足,就像了解每天撞击我的心灵之墙然后消逝的思想,就像认得从我可怜的躯体里散发出来的某种东西的独特气息、稀疏的头发、丑陋的嘴巴、握笔的粉红色手一样。正因为这样,它们始终无法蒙骗我。完成我的书之后,为了忘记他,我把书抛在了一旁。我从未受任何流言所欺,对于那些曾听闻我们的名声,想利用这一点的人所玩的把戏也一样——一点也没有被这些欺骗!有的人说他在开罗的一位帕夏的庇护下正在设计新的武器!有的人说那场失败的维也纳战役中,他就在城里,向敌人提供彻底击溃我们的建议!有的人说曾有人看到他乔装成乞丐,出现在埃迪尔奈,并在一场他煽动的商人争斗中刺死了一名被褥匠后消失了!有的人说他在遥远的一个安纳托利亚小镇的街区清真寺里当伊玛目,建起了一间计时室——述说这件事的人还发了誓,而且他开始为一座钟楼募集起资金来了!有的人说他随瘟疫去了西班牙,在那里写书发了财!甚至有的人说是他操纵了把我们可怜的苏丹赶下台的政治阴谋!有的人说他住在斯拉夫村落,像一个传奇的癫痫神父一样受到崇敬,并且根据他终于得以听闻的真实告白,撰写着充满苦恼的书!有的人说他在安纳托利亚流浪,声称要打倒那些笨蛋君王,领导着一个用他的预言及诗文蛊惑而来的团体,并叫我也到他那儿去!为了忘记他,为了用未来的那些可怕的人及他们可怕的世界来自娱自乐,也为了充分享受自己的幻想,我花了十六年的时间来写书。在这十六年间,除了这些传言之外,我还听说了其他的各种说法,但我一个都不相信。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会这样。有时当我们把金角湾遥远地区的房子当做牢房时,有时当我们等待怎么也不来的别墅或皇宫的邀请时,有时当我们饶有兴致地彼此憎恶时,有时当我们相视而笑,为苏丹写着另一篇文章时,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俩会同时突然专注于一个个小小的细节:早上我们两人一起看到的湿漉漉的狗,晾在两棵树间一排衣物的色彩与形状中隐含的几何学,道出人生的对称性的一个口误!现在我想念最多的就是这些!因此,我回到了这本有着自己身影的书,想像一些好奇的人会在我们死了多年或许是数百年后阅读此书,更多地幻想他自己的而非我们的人生。我真的不是很在乎是否有人看这本书,因此,即便不是非常彻底,我也在书中隐藏了他的名字。为了再度梦到瘟疫期间的那些夜晚,再度梦到在埃迪尔奈的童年,再度梦到在苏丹的花园里度过的愉快时光,再度梦到第一次在帕夏宅邸看到没有蓄须的他时我后背上感受到的一股寒意,我又回到了这本书。人人都知道,要找到我们失去的人生和梦想,就要再次梦想这所有的一切。我相信我的故事!

最后,我就来讲一讲我决定完成这本书那天的事,以此来结束这本书。两个星期前,当我再次坐在我们的桌子旁,试着构想另外一个故事时,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从伊斯坦布尔方向的路上过来。最近都没有人给我带来他的消息,或许因为我善于对访客们守口如瓶,所以也不太相信以后他们还会再来。但一看到这位身着披风、手持阳伞的奇特旅客,我马上明白他是来找我的。他还没进到屋子里,我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的土耳其语与“他”的有着同样的错误,只是不像“他”那么多。不过,进屋之后,他马上换成了意大利语。看到我酸着脸未作任何回应后,他用蹩脚的土耳其语说,他以为我至少听得懂一些意大利语。随后,他说,他从“他”那里得知了我的名字及我是谁。回国后,“他”写了一堆书,描述他在土耳其人之间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冒险经历,以及那位热爱动物与梦境的苏丹,还有那场瘟疫和土耳其人民、我们宫廷的规矩及战争中的规则。由于贵族,特别是贵妇人之间,刚开始流行对神秘东方的好奇,“他”的文章大受欢迎。“他”的著作拥有许多读者,同时“他”在各个大学里讲课,变成了富人。此外,“他”的文章中的浪漫激情虏获了昔日的未婚妻,使她完全不顾年龄问题,与丈夫离了婚;他们结了婚,买回了因家道中落而卖掉了的家族旧宅,在那里住了下来,将房子和花园整修成了原来的样子。我的访客知道这一切,是因为曾赞赏“他”的著作而造访过“他”家。“他”非常客气,给了访客一整天的时间,回答了他的问题,并再次讲述了“他”在自己书中所写的冒险经历。就在那时,“他”详详细细地谈到了我。“他”正在写一本关于我的、名为《我所熟知的一名土耳其人》的书,在书中,“他”准备把我一生的故事呈现给“他”的意大利读者,从我在埃迪尔奈的童年开始,到“他”离开我的那一天,并且还将辅之以“他”个人对土耳其人的特性的评价。“您跟他说了这么多自己的事!”我的访客说道。接着,为了给我一个惊喜,他回忆了他读过几页的那本书中的一些细节:童年时期,我无情地痛打过附近街坊一位儿时友人后,我感到了羞愧,伤心地哭了;我很聪明,六个月内就全盘掌握了“他”教给我的天文学;我非常爱我的妹妹;我笃信我的宗教,总是做礼拜;我很喜欢樱桃果酱;我对继父的职业——缝被工作特别感兴趣,等等,等等。在他对我表现出了这么多兴趣后,我知道不能冷淡对待这个笨蛋,像他这样的人必定充满好奇,于是我带他逐个房间逐个房间地参观了我的屋子。后来,他对我的儿子和他的伙伴们在花园玩的游戏深深着迷,不仅是棒击木片,他还让他们讲了捉迷藏、跳马以及他所不太喜欢的骑长驴等游戏的规则,并记在了本子上。这时他说,他是一个土耳其人的朋友。当我因为没有别的事可做而在下午带他参观我们的花园,介绍盖布泽以及多年前和“他”一起居住过的屋子时,他又说了同样的话。当我们在他相当感兴趣的食品储藏室里小心翼翼地走在果酱瓶与泡菜坛、橄榄油与醋罐子之间时,他看到了我请一位威尼斯画家画的油画肖像,这时,他又进一步地像是透露什么秘密似的说,事实上,“他”并不是土耳其人真正的朋友,“他”直言不讳地写出了他们丑陋的事。“他”写道,我们现在正在走下坡路;“他”像谈论塞满旧垃圾的脏碗柜一样谈论我们的头脑;“他”说我们不会再有好转了,除了向他们投降,我们没有其他的出路;而此后我们会有数百年一事无成,只能模仿我们投降的对象。“但是,他本想拯救我们的。”我插嘴,希望他就此打住。他立刻回答说,没错,“他”甚至曾为此而为我们制造了一个武器,但我们不了解“他”。一个雾气弥漫的早晨,这部机器就像在暴风雨中触了礁的海盗船残骸一样,陷在了令人作呕的沼泽里。接着,他又补充说,是的,“他”的确曾经非常非常想要拯救我们。但这并非意味着“他”就没有魔鬼般的邪恶。所有天才都是这样的!他拿起我的肖像,一边仔细端详,一边嘟囔着一些关于天才的话:如果不是落入我们手中当了奴隶,而是在自己的国家过自己的人生,“他”甚至可能成为十七世纪的达•芬奇。后来,他回到了他所喜欢的有关邪恶的话题,说了一两个他脑中大约记得的关于“他”贪财的流言。“奇怪的是,”他随后说道,“您根本没有受他影响!”他说,他已经了解了我,喜欢上了我。他还表达了自己的惊讶之情:他无法理解,共同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两个人,彼此为何如此不相像。他没有如我担心的那样问我要我的画像。把画放回原处之后,他问我,他是否可以看看那些被褥。“什么被褥?”我疑惑地问道。他显得相当惊讶,问:“你不是靠缝制被褥来打发时间的吗?”这时,我决定把那本已经十六年没碰过的书拿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