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莉拉(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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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个月,格涅沙变得无所事事: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甚至开始怀疑做任何事情的意义。他在熟人家吃饭,然后就是四处闲逛。他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整日骑着车在佛维斯附近的山间小路上转悠。

人们说:“那个男孩,格涅沙,一直在思考问题呢。他很忧郁,但他还是不停地在思考。”

格涅沙也希望自己能够对人生有更深刻的思考,但令他感到不安的是,他想的都是些简单的小事情,稍纵即逝,无关紧要。他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古怪,害怕自己会疯掉。他熟识佛维斯的人,佛维斯的人也熟识他,并且喜欢他,但有时候,他感到自己和他们有点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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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格涅沙无法逃脱莱姆罗甘的纠缠。莱姆罗甘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他想把女儿许配出去,而且想许配给格涅沙,这是村里的一个公开的秘密。格涅沙常常收到来自莱姆罗甘的礼物——一个特殊品种的鳄梨、一罐加拿大三文鱼,或者是澳大利亚黄油——每次途经莱姆罗甘的铺子,他必定会被叫进去。

“哎,哎,先生。你怎么路过这里招呼也不打一声呢?人家会以为我们吵架了呢。”

格涅沙不忍心拒绝莱姆罗甘的邀请,尽管他知道在柜台后面,通往内屋的那扇门后,莱姆罗甘的女儿一定在脏兮兮的、镶着蕾丝边的门帘后面偷偷看他。格涅沙在父亲过世的那天晚上曾见过她一面,但那时候并没有特别注意她。现在,他发现门帘后的女孩个子挺高。有时候,女孩伸出头来怯怯地张望,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里既有调皮、单纯,也有敬畏。

格涅沙无法把女孩和她的父亲联系起来。她瘦,皮肤白白的;莱姆罗甘胖,肤色几乎是黑的。他看起来好像终年只穿一件外套,那是一件蓝色条纹的衣服,没有领子,始终敞开着,露出他那个大圆肚子和毛茸茸的胸脯。莱姆罗甘整个人看起来和他的店铺是一体的。格涅沙有一种感觉,仿佛每天早上都有人拿一块油腻腻的抹布,把店里上上下下擦拭一遍——那台磅秤、莱姆罗甘和其他所有的东西。

“这里其实不脏,”莱姆罗甘说,“只是看起来脏。坐下,先生,请坐。用不着掸灰,因为没什么好掸的。你就在靠墙的长凳上坐吧,我们好好聊聊。我是个粗人,但我喜欢听有知识的人说话。”

格涅沙不情愿地坐下来,不知该如何作答。

“聊天可是人生的一大乐事,”莱姆罗甘总是拿这句话作开场白,说着便从高脚凳上滑下来,用手掌抹去柜台上的灰尘,“我喜欢听有知识的人讲讲他们的想法。”

格涅沙还是不说话,莱姆罗甘重又爬上高脚凳,开始谈论死亡。“你的父亲,先生,可是个好人啊。”他的声音里带着哀愁,显得很沉重,“不过,我们可是给他操办了一个体面的葬礼。这是我在佛维斯参加的第一个葬礼,知道么,先生。我这辈子可是参加过不少葬礼,但现在我敢说,在任何人面前说,你父亲的葬礼是我见过的最体面的葬礼。实际上,我的二女儿莉拉,她是我所有女儿里最好的一个,也说那是她所见过的最隆重、最体面的葬礼了。她说她数过了,有五百多个人呢,来自特立尼达各个地方。出殡的车辆排起了老长的队伍。大家都喜欢你的父亲啊,先生。”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莱姆罗甘的沉默是出于对死者的追思,格涅沙的沉默则是因为他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两人的对话往往到了这种时候就进行不下去了。

“先生,我喜欢和你这样聊天。”陪格涅沙走出店门的时候,莱姆罗甘会再次重申他的想法,“我自己是个粗人,但我喜欢听有知识的人讲讲他们的想法。对了,先生,你为什么不抽空再来坐坐呢?让我想想,明天怎么样?”

为了解决两个人的对话困难,莱姆罗甘后来想出一招。他假装不识字,让格涅沙读报给他听。他把胳膊肘放在柜台上,手托着油腻腻的头,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你的朗读,先生,真是了不起,”莱姆罗甘有一次说,“你想想,要是我拿起这张报纸,看到的尽是些奇怪的符号和涂鸦。”他自嘲地笑了笑,“你一拿起报纸呢,嘿!嘿!我还没有来得及挠挠背,就听你读出来了,你一读我就懂了。真了不起啊,先生。”

还有一次,他说:“先生,你读得太好了。我完全可以闭上眼睛,静静地听你读报。昨天晚上关了店,知道莉拉是怎么跟我说的吗?莉拉问我,‘爸爸,早上在店里和你讲话的那人是谁啊?他讲起话来就像我在圣费尔南多听到的广播里的声音。’我告诉她,‘姑娘,那可不是什么广播,那是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格涅沙·拉穆苏米纳尔先生。’我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你在开玩笑。”

“啊,先生。我干吗要和你开玩笑呢,啊?要不要把莉拉叫出来,你自己问她?”

格涅沙听到蕾丝布帘后的窃笑声,赶忙低下头,看着丢弃在地上的空香烟盒和空纸袋:“不,不用了。不用麻烦她了。”

一个星期后,莱姆罗甘对格涅沙说:“先生,莉拉的脚有点问题。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帮忙看一看。”

“我可不是医生,脚的问题一点也不懂。”

莱姆罗甘笑了,作势要在格涅沙的背上拍几下。“先生啊,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不是一直都在城里的大学上学吗?况且,我也没有忘记,你的父亲可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按摩师啊。”

多少年来,老拉穆苏米纳尔在这一带的名声一直相当不错,直到该着他倒霉的那一天来临。那一天,他把一个年轻的女孩给治死了。王子镇的医生后来诊断出那女孩只是得了阑尾炎,老拉穆苏米纳尔不得不花了很多钱来平息这件事。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给人看过病。

“那不是他的错。”莱姆罗甘边说边带着格涅沙走到柜台后面,往门帘里面走,“他仍旧是我们这里有史以来最好的按摩师。能认识他唯一的儿子,我感到很自豪。”

莉拉坐在一个用蔗糖袋子扎成的吊床里。她穿着件清爽的布衣裳,长长的黑发看起来刚刚洗过,梳得整整齐齐。

“你能看看莉拉的脚吗,先生?”

格涅沙看了一下莉拉的脚,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好像只是碰了碰,”他后来写道,“她的脚就好了。”

莱姆罗甘毫不掩饰对他的钦佩之情。“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先生,有什么样的父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行医治病这种事情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我在想,你为什么不行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