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5页)

如果你向路人打听,“赛德茜丽亚在哪里?”他们会作出一个笼统的手势,意思可能是“就在这里”,也可能是“前面”或者“周围都是”或甚至“在你背后”。

“我想找的是城市,”你坚持着问。

“我们每天早上到这里来工作,”有人回答,另一些人却说,“我们晚上回来睡觉。”

“可是人们居住的城呢?”你问。

“一定在那边,”他们说,有些人抬起手臂斜斜指向地平线上的一丛阴影,而另一些人却指向你背后另一些尖顶。

“那么我是走过了头了?”

“没有,到前面去看看罢”。

于是你继续上路,从一个郊区走到另一个郊区,然后,离开赛德茜丽亚的时间到了。你向人打听出城的路,你又一次经过雀斑一样零乱的市郊;入夜;窗子亮起来,这边浓密些,那边疏落些。

你已经放弃打听这残破的四周环境是不是藏着一个可以让旅人辨认和记住的赛德茜丽亚,或者赛德茜丽亚仅仅是它自己的郊区。此刻使你烦心的是一个更苦恼的问题:赛德茜丽亚的外面是否还有外面?或者,无论你向城外走了多远,你是否只从一个过渡区到达另一个过渡区而永远无法脱身?

隐蔽的城市之四

几百年反反复复的侵略,使希奥朵拉吃尽了苦头;一个敌人刚刚被赶走,另一个敌人马上就强盛起来,威胁劫后余生的居民。天上的兀鹰飞走之后,他们就得对付蛇群;蜘蛛消失了,苍蝇就繁殖成为整片的黑;城市战胜了白蚁,却又备受钻木虫之苦。敌不过城市的动物逐一绝灭。居民剥掉它们的鳞片和甲壳,拔掉它们的鞘翅和羽毛,使希奥朵拉成为人的城市,至今仍然保留着这种特色。

可是,首先,多年来都不能肯定,最后的胜利会不会属于今天向人类主权挑战的最后一种动物:老鼠。每一代的老鼠都是杀不尽的,总有若干数目残留下来,继续繁殖出更强大的后代,它们不怕陷阱,不怕毒药。它们只需要几个星期就可以塞满希奥朵拉的阴沟。可是,充满杀机的、本领很大的人类,终于藉一次凌厉的大屠杀击溃了自大的敌人。

尸体和它们最后的跳蚤和最后的细菌给葬掉之后,这个动物大坟场变成了封闭的无菌城市。人终于重新建立起自己打乱了的世界秩序:再没有任何活的动物怀疑这一点。希奥朵拉图书馆的书橱里收藏着布封和林纳欧斯的著作,让人知道什么是动物。

最低限度,希奥朵拉的居民是这样相信的,他们想像不到有一种被忘掉的动物会从沉睡中醒觉。另一种动物自从被逐出未绝种的动物系统之后,曾经销声匿迹多年,此刻在存放古书的地库里又开始蠢动;它从柱顶和去水道上面跃起,蹲在入睡者的床边。人头狮、吸血蝙蝠、独角蛟、九尾狐、牛头、马脸、人狼和两头蛇。开始再度侵入城市。

隐蔽的城市之五

我不准备给你讲贝尔妮丝这个不公的城,它的碎肉机器有三陇板和天花板壁浮雕的装饰(负责洗擦的人如果把头探出栏杆之外观看大厅和门廊,会更加觉得自己矮小而且好像受着囚禁)。但是我会给你讲隐蔽的、公正的城贝尔妮丝,它在店铺后面阴暗的房间和楼梯底利用权宜的材料把钢线、管道、滑轮、活塞、砖码等等联接起来,像攀藤植物一样穿绕着大齿轮(一旦开始发动,就会发出低沉的嗒嗒声,宣示一种新的精密机械已经控制了城市)。我不会给你描述贝尔妮丝不公的人怎样躺在浴场香喷喷的水池里,用夸张的词藻编织风流故事,并且用垄断的目光观看水池中的女奴的圆润肌肤;不过,我会给你讲公正的人怎样永远谨慎躲避佞人的侦察和逮捕,他们凭讲话的方式认出同路人,特别注意顿号和括弧的发音;他们永远保持清心寡欲的习惯,避免复杂烦恼的情绪;他们单纯的美味食物使人想起古代的黄金日子:米饭和芹菜汤、大豆、捣碎的花瓣。

根据这些资料,你可以归纳出未来的贝尔妮丝的形象,它比任何资料更能帮助你了解现在的贝尔妮丝。不过,你必须记住我一句话:公正的城的种子里包藏着一颗有毒的种子:肯定自己正派、肯定自己比许多自称比公正更公正的人更加公正的信心和骄傲。这颗种子在愤懑、敌意和不满之中发芽;向不公的人报复,是一种自然的欲望,而伴随着这欲望的是渴想取代他们的地位。另一个不公的城,尽管跟原来那一个有些分别,正在逐渐钻穿贝尔妮丝不公和公正的双重叶鞘。

我不希望你因为听了我的这些话而产生一种歪曲的想法,因此我必须请你留意,在秘密的公正的城里秘密发芽的这个不公的城,有一个本质上的特点:对于公正的热爱会有一天突然觉醒——犹如在兴奋中打开窗子——虽然还没有规律,但是已经能够再构成一个城,比它孕育不公之前更加公正。可是,假使仔细审视这个公正的新胚胎,你会看见有一个小点正在扩大,似乎有一种逐渐明显的倾向,企图用不公的手段强制执行公正,也许这是一个大的城市的胚胎……

我这些话会引你达到一个结论,肯定贝尔妮丝是一串短命的、不同的城市,有时公正,有时不公,互相交替出现。不过我要提出警告的是另外一点:所有未来的贝尔妮丝此刻已经存在,它们互相层层包裹着,挤得紧紧的,不能分开,不能越雷池半步。

大汗还有别的地图,绘制的是尚未被人发现而只在想像中见过的、幸福的土地:新亚特兰大、乌托邦、太阳城、大洋城、塔莫埃、新和谐、新拉那克、伊卡里亚。

忽必烈对马可说:“你到过那么多的地方,见过那么多的标记,一定可以告诉我,和风会把我们吹向哪一片乐土。”

“关于这些港口,我不能够在地图上画出路线,也不能够预言着陆日期。有时,我只要瞥一眼,只要不协调的风景出现一个开口,只要浓雾里发出一下闪光,只要听到人群中两人相遇时的对话,那末,从那里出发,我相信可以点点滴滴拼砌成一个完美的城市,它的建造材料是一些混杂的片断、间歇的瞬息、不特别为了让什么人接收而发出的讯号。如果我告诉你,我要走的行程在空间和时间中都是不连续的,有时松散有时稠密,你可不能相信从此就应该停止追寻这个城。在我们此刻谈话的时候,也许它正在散乱地在你的帝国版图之内升起;你不妨追寻它,但必须依照我所讲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