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3页)

“对那个女人来说,”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继续说,他发现你对他的话听得十分认真,“阅读就是抛弃自己的一切意图与偏见,随时准备接收突如其来且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这个声音不是来自书本,不是来自作者,不是来自约定俗成的文字,而是来自没有说出来的那部分,来自客观世界中尚未表达出来而且尚无合适的词语表达的那部分。至于他的观点,他则希望证明文字背后是空虚,世界仅仅存在于伪造、假冒、误解与谎言之中。如果仅仅是这个结论,我们完全可以给他提供必要的手段,让他证明他的观点。我这里说的‘我们’,是指不同制度、不同国家里我们的同行,因为我们之中已有许多人曾与他进行合作。他自己也不会表示拒绝,甚至……但是我们还未搞清,是他同意为我们工作呢,还是我们是他手中的小卒……如果他是个疯子,这只是他口出狂言,那又怎么办呢?只有我有权查清这个秘密。我让我们的秘密警察把他捉到这里来,在牢房里单独监禁了一个星期,然后我亲自审讯他。他的行为不是疯狂,也许是绝望,因为他与那个女人打赌已经赌输了。那个女人赢了,她通过饶有兴趣的孜孜不倦的阅读终于在最隐蔽的虚假之中发现了真理,在所谓最真实的话语之中发现了不可饶恕的虚伪。那么我们这位伪造专家怎么办呢?为了保持他与那个女人的一线联系,便利用书名、作者姓名、笔名、语言、翻译、版本、封皮、扉页、章节名称、开头、结尾,等等,继续制造混乱,强迫她从这些混乱之中看到他的存在,并以此向她致意,明知得不到她的答复”

“我知道我的权力,”波尔菲里奇对你说,“图书中发生的某些东西超越了我的权限。我可以告诉您,任何强大的警察机构也不能超越这条界线:我们可以禁止人们阅读一本书,但是在禁止人们阅读那本书的禁令中仍然可以看到某种我们永远也不愿让人看到的真理……”

“那个人呢?”你关切地问道。现在你对他的关切不再是出于敌意而是出于同情。

“他已经完了。我们可以随意处置他,让他去劳动改造或让他去我们特设的组织里做点一般工作。但是……”

“但是什么?”

“我放他逃走了,放他越狱,放他越境。他已经把自己的行迹完全隐蔽起来了。我想我还能认出他的手迹,有时在我看到的一些材料中还能看到他的手迹……他的手法改进了……他现在仅仅为伪造图书而伪造……我们的力量已对他不起作用了。幸运的是…,,

“是什么?”

“逃脱我们的东西应该存在下去……这样权力就有施以权力的对象和场所……只要我知道世上还有像他这样为伪造图书而伪造的人,有像那个女人那样为读书而读书的人,我就可以相信世界还继续存在……每天晚上我也可以像那个不知姓名的遥远的女读者一样,放心地阅读……”

你从你的头脑里迅速驱走馆长与柳德米拉重叠在一起的不应有的形象,以接受从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的赞扬声中冉冉升起的柳德米拉的光辉形象。这位无所不知的馆长的话证实了你的信念,即在柳德米拉与你之间也不存在任何障碍与秘密,你的对手卡利奥斯特罗已经变成一个可怜的越来越远去的身影。你由衷地感到高兴……

但是你的幸福并不圆满,因为你对被中断了的小说的迷恋还困扰着你。你想就这个问题与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再谈谈。

“我们本想向你们提供一本阿塔圭塔尼亚最畅销的禁书,作为对贵馆藏书的一份贡献,即卡利克斯托·班德拉的小说《在空墓穴的周围》。但由于我们警察过度认真,这本小说的全部印数都被销毁了。我们查明,这本小说的伊尔卡尼亚语译文有种油印的版本在贵国秘密传阅。您知道点什么情况吗?

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站起身走向目录柜。“您说是卡利克斯托·班德拉的?喏,查到了,这本书今天刚刚借出去了。如果您能等一个星期,至多等两个星期,我将为您搞到一本使您惊叹不已的书。我们这里有个非常著名的禁书作者,叫阿纳托利·阿纳托林,根据我们的谍报人员报告,他早已开始把班德拉的这本小说改写成伊尔卡尼亚小说。另外有消息说,阿纳托林的新小说《最后结局如何》即将脱稿,我们已经布置警察采取突然行动没收这本小说,不让它进人秘密发行网。我一旦拿到这本书,便给您复印一份,您自己就会弄清那是不是您要找的书。”

你闪电般确定了你的计划。你有办法与阿纳托利·阿纳托林直接取得联系;你应该在时间战胜阿尔卡迪安·波尔菲里奇的秘密警察,抢在他们的前面拿到手稿,以防被他们没收;然后把书安全带走,你自己也安全摆脱伊尔卡尼亚和阿塔圭塔尼亚的警察……

那天夜里你做了个梦。你坐在一列长长的列车里穿越伊尔卡尼亚。每个旅客都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小说在阅读。这种现象在报刊杂志办得不吸引人的国家里最容易看到。你想,有些旅客(也许所有的旅客)读的小说是你未能看完的那些小说,不,所有那些小说都被翻译成你不认识的文字,在这包厢里被人阅读着。你尽力想看清书脊上写着什么书名,尽管你知道这种努力无济于事,因为你不懂得那种文字。

有位旅客走出包厢,把书放在座位上占座,书中还夹着一个上签。他刚刚出去,你便伸手拿起那本书翻阅;现在你深信不疑,这就是你要找寻的小说。这时你发现,包厢里所有乘客都面对着你并以威胁的目光谴责你这种有失体统的行为。

为了掩饰你的窘态,你站起身望着窗外,手中仍然握着那本书。火车停在站外铁轨上,也许要在这里会车。窗外有雾气并下着雪,什么也看不见。旁边铁轨上并排停着另一列火车,它的运行方向相反,窗户玻璃上也都结满了水汽。你对面的窗户有只戴手套的手在做环行运动,渐渐在玻璃上擦出了一块透明的地方,你看见一位身穿裘皮大衣的女人。“柳德米拉!”你呼唤她,“柳德米拉,那本书,”你尽力用手势告诉她而不是用声音告诉她,“你要找的那本书,我找到了,在这里……”’你用尽力气要把窗户玻璃打开,想穿过窗户外凝结的一根根冰凌把书递给她。

“我找的书,”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说,她手中也拿着一本同你这本差不多的书,“是这本书:它要在世界毁灭之后才赋予世界以意义;它赋予世界的意义是:世界即是世界上一切事物的毁灭,世界上惟一存在的事物就是世界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