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8页)

多产的作家观察苦闷的作家,见他坐在写字台前啃手指,挠头皮,撕稿纸,一会起来去厨房里烧咖啡、沏茶或菊花晶,一会又拿起莎尔德林[①]的诗集来看(很清楚,莎尔德林与他要写的小说毫无关系)。他把已经写完的一页誊清,然后又一行行地杠掉。他先打电话给洗染店(事先已约定,他那条蓝裤子星期四以后才能洗好),然后又做了些现在无用、将来也许有用的笔记,再去查百科全书中的塔斯马尼亚[②]词条(很清楚,在他写下的那几页笔记中并未提到塔斯马尼亚),最后撕毁了两负笔记,并放听一张拉威尔[③]的乐曲。这位多产的作家从来不喜欢那位苦闷作家的作品,读他的作品时仿佛眼看就要抓住关键的东西了却老是抓不住那关键的东西,让人老是放不下心。但是,现在望着他写作,觉得这个人正在与某种说不清的东西斗争,说不清是一团乱麻还是一条不知去向的道路。有时他觉得这个人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因此对他赞赏不已。啊,何止赞赏,还有忌妒,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创作与这个苦闷作家的追求相比,简直太渺小、太浮浅了。

在谷底的一幢别墅阳台上,一位年轻的女子边晒太阳边看书。那两位作家都用望远镜观察她。“她多么专心看书,仿佛连呼吸都忘记了,”苦闷的作家心里想道,“她翻页时的动作多么投入啊!她念的书一定像多产作家写的那种小说,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多产的作家则在心里想道:“她多么专心读书,几乎完全沉浸在深思之中,仿佛发现了什么神奇的真理!她念的书一定像苦闷作家写的。那种小说,充满深奥的含义!”;

苦闷作家的最大愿望是,希望他的作品能像这位女读者阅读。的那本书一样受到读者欢迎,于是他开始以他想像的多产作家的,写作方式着手写一本小说;而多产作家的最大愿望是,希望他的作品能像这位年轻女子阅读的那本书一样受到读者的青睐,于是他开始以他想像的苦闷作家的写作方式着手写一本小说。

这位年轻女子先后遇见这两位作家。他们都对她说,希望她能读读他们刚刚完成的小说。

年轻女子收到两份手稿。几天之后她出人意料地邀请两位作家同来做客。“你们在开什么玩笑?”她说,“你们送给我的是同一本小说的两份抄件!”

或者:

年轻女子将两份手稿弄混了,把苦闷作家按照多产作家的方式写成的小说退还给了多产作家,把多产作家按照苦闷作家的方式写成的小说退还给了苦闷作家。他们看到别人模仿他们的作品,双双感到极大气愤,于是重新按照自己的写作方式创作。

或者:

一阵风吹乱了两份手稿。女读者把它们收拢并混在一起,变成一部完美无缺的小说,变成多产作家与苦闷作家长期以来梦寐以求的小说。评论家们简直不知道应把这本小说归于谁的名下。

或者:

年轻女子一直是多产作家的热心读者,厌恶苦闷作家。她读字多产作家的新作后,认为这是一篇毫无价值的作品,因此得出结论说,多产作家以前写的东西都没有价值。与此相反,现在她回想起苦闷作家以前的作品,认为那些作品写得都很好,急不可待地要看他的新作。但是当她看到他的新作并非像她期待的那样时,便把他也抛到一边去了。

或者:

同上。把“多产作家”换成“苦闷作家”,把“苦闷作家”换成“多产作家”。

或者:

年轻女子是多产作家的热心……厌恶苦闷作家。当她读完多产作家的新作后,未发现有何变化;她喜欢这本书,但并不特别为之倾倒。至于苦闷作家的手稿,她认为这本小说与该作家以往的小说一样,平淡无味。她以通常的客套话回复了两位作者。他们都认为这位女读者并不十分细心,便不再注意她了。

或者:

同上。把……换成……

我曾在一本书里读过,要表示思想的客观性时,可以使用“思考”这个动词的无人称形式,例如,不说“我思考”、“你思考”,只说“思考”,就像大家说“下雨”而不提谁下雨那样。宇宙也是有思想的,这种观点是我们看问题的依据。

我能否像说“今天下雨”、“今天刮风”那样,说“今天写作”呢?只有等我习惯使用“写作”的无人称形式时,我才敢相信我能够克服自己身上的局限性。

那么动词“阅读”呢?能否像说“今天下雨”那样说“今天阅读”呢?如果你仔细思考一下,阅读比起写作来更应该是个别进行的活动。假若写作能够超越作者个人的局限性,那么写作的意义仍旧在于它的作品要经过读者个人的思维回路得到阅读。只有作品得到某个读者的阅读,才能证明该作品具备了作者赋予它的功能。因此作品的功能超越了个人的范围。宇宙什么时候才能表现自己呢?只有当人们可以这样说的时候它才能表现自己:“我阅读,因此宇宙在写作。”

我看见这位女读者脸上显露出的正是阅读的这种特殊的幸福感,而我自己则不能享受这种幸福。

我写字台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别人送我的招贴画,画着斯努皮狗[④]蹲在打字机旁,上面还写有一句话:“一个黑暗与动荡的夜晚……”每当我坐到写字桌前看到这句话时,它那无人称语气仿佛打开了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从此时此地的时间与空间走向作品的时间与空间的通道。我感到兴奋,感到这是一个开端,接踵而来的是许许多多数不胜数的事件。我相信,不管有用无用,最好还是共同约定一个通道、一个开端。我知道,说谎成癖的斯努皮只会说那么几句话,绝不会说别的话。轻而易举地进入另一个世界,那只是幻想。我在这种梦幻般的幸福感支配下立即动手写作,但我面前的白纸上展现出的却是一片空白。

自从我面前挂上这幅招贴画,我再也无法写作了。必须尽快从墙上把这个可恶的斯努皮狗像摘下来,可我又老是下不了决心,因为这个少儿时代的玩偶已经成了我目前状态的象征,它时时提醒我、告诫我。

很多小说第一章开头的魁力在以后的叙述中很快消失了,因为开端只不过是一种许诺,对后面的故事及其可能的种种展开方式的一种许诺。我真想写一本小说,它只是一个开头,或者说,它在故事展开的全过程中一直保持着开头时的那种扭力,维持住该者尚无具体内容的期望。这样一本小说在结构上有什么特点呢;写完第一段后就中止吗?把开场白无休止地拉长吗?或者像个千零一夜》那样,把一篇故事的开头插到另一篇中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