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2页)

布拉达曼泰捡起弓,甩一下搭在背上的马尾式头发,张臂举起弓。“没有人,没有别的人能射得这样干脆利落吗?有人能够做得每个动作都像他那样准确无误吗?”她这样说话时,脚踢着地上的草皮,将弓在栅栏上砸断。阿季卢尔福径直远去,没有回头。他头盔上的彩色羽毛向前倾,好像他在弯着腰行走,拳头紧紧地握在胸前,抓着黑色的披风。

围观的武士中有些人坐在草地上幸灾乐祸地看着布拉达曼泰失去常态的场景:“自从她迷上了阿季卢尔福,可算倒了楣,日夜不得安宁……”

“什么?你说什么?”朗巴尔多脱口而出地问道,一把抓住说话人的一条胳膊。

“喂,少年郎,你心急火燎地追求我们的女骑士!她如今只爱那件里里外外都很干净的铠甲哩!你不知道她迷上了阿季卢尔福吗?”

“怎么可能是……阿季卢尔福……布拉达曼泰……是怎么回事?”

“当一个女人对所有的存在的男人都失去兴趣之后,惟一给她留下希望的就只能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男人……”

怀疑与失望时时刻刻折磨着朗巴尔多,一定要找到穿白铠甲的骑士的愿望成了他难以遏制的心理冲动。假如现在找到他,他也不知道怎样对待他,是一如既往地征求他的建议,还是将他看做一个情敌。

“喂,金发美人儿,他躺上床,不是太轻飘飘没有分量了吧?”战友们大声训斥她。布拉达曼泰这一下摔得真惨,她的地位一落千丈,从前谁敢用这样的语调跟她说话呢?

“你说呀,”那些男人继续放肆下去,“如果你把他的衣服脱光,随后你能摸着什么呢?”他们冷嘲热讽地讥笑。

听到人们这样议论布拉达曼泰和骑士,朗巴尔多承受着双份的心痛,他明白自己与这个故事毫不相干,谁也没有把他看成是事情起因中的某一方。他不由得气恼,他本来沮丧的心里爱怜与恼怒交织在一起。

布拉达曼泰这时拿起一根鞭子,挥鞭驱散围观的人们,朗巴尔多也在其中:“你们认为我是一个可以让任何男人随意摆布的女人吗?”

那些人边跑边喊,“哎唷!哎唷!布拉达曼泰,你如果需要我们借给他什么东西,只消对我们说一声就行啊!”

朗巴尔多被人推搡着,跟着这群穷极无聊的大兵走散。从布拉达曼泰那里回来后,他心灰意懒,与阿季卢尔福见面也会使他感到难堪。他偶然在身旁发现了另一个青年,他叫托里斯蒙多,是科诺瓦利奥公爵府的旁系子弟:他吹着忧郁的口哨,眼帘低垂看着地面走路。朗巴尔多与这个他几乎还不认识的青年偶然走在一起,他感到需要向别人倾诉衷肠,便与他搭讪起来:“我初来乍到,不知为什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切希望都落空了,永远不能实现,简直不可理解。”

托里斯蒙多没有抬起眼皮来,只是暂时停止了他那沉郁的口哨,说道:“一切都令人厌恶。”

“是呀,你看,”朗巴尔多回答,“我不算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有时候我感到自己充满热情,也充满爱,我觉得能理解一切事情,然后我自问:我现在是否找到了认识事物的正确角度,在法兰克军队里打仗是否就是这么回事儿,这是否真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然而,我对什么都不能肯定……”

“你要肯定什么?”托里斯蒙多打断他的话,“权力、等级、排场、名誉。它们都只不过是一道屏风。打仗用的盾牌与卫士们说的话都不是铁打的,是纸做的,你用一个指头就可以捅破。”

他们来到一个池塘边。青蛙呱呱地叫着在池塘边的石头上跳来跳去。托里斯蒙多转身面向营地站住,对着栅栏上插的旗帜做了一个砍倒的手势。

“但是,皇家军队,”朗巴尔多反驳,他想发泄苦闷的愿望被对方的绝对否定态度压灭了,此时他努力不失掉内心的平衡感,为自己的痛苦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皇家军队,必须承认,永远为捍卫基督教、反对异教的神圣事业而战。”

“既不存在捍卫,也不存在攻击,没有任何意义。”托里斯蒙多说,“战争打到底,谁也不会赢,或者说谁也不会输,我们将永远互相对峙,失去一方,另一方就变得毫无价值。我们和他们都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要打仗……你听见这些青蛙叫了吗?我们的一切所作所为与它们呱呱乱叫和从水里跳到岸上,从岸上跳到水里的举动有着相同的意义和性质……”

“我不认为是这样,”朗巴尔多说,“相反,对我来说,一切都太条理化,正规化……我看见人的力量、价值,却是那样的冷漠无情……有一个不存在的骑士,说实话,他使我感到恐惧……但是我钦佩他,他把任何事情都做得那样完善、扎实,似乎我理解了布拉达曼泰……”他脸红了,“阿季卢尔福当然是我们军队中最优秀的骑士……”

“呸!”

“为什么‘呸’呀?”

“他也是一副空架子,比其他的人更差劲。”

“你说‘空架子’,是指什么而言?他所做的一切,都干得扎扎实实。”

“全不是那么回事!都是假的……他不存在,他做的事情不存在,他说的话不存在,根本不存在,根本不存在……”

“那么,既然同别人相比他处于劣势,他为什么要在军队里找那样一份差使干呢?为了追求荣誉吗?”

托里斯蒙多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沉地说:“在这里荣誉也是虚假的。一旦我愿意,我将把这一切全毁掉。连这脚下踩着的土地也不留下。”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幸免吗?"

“也许有,但不在这里。”

“谁呢?在哪儿?”

“圣杯骑士。”

“他们在哪儿?”

“在苏格兰的森林里。”

“你见过他们?”

“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们的?”

“我知道。”

他们都不说话了。只听见青蛙在聒噪不休。朗巴尔多被恐惧感攫住,他真怕这蛙鸣淹没一切,将他也吞进那正在一张一合的绿油油、滑腻腻的蛙腮里去。他想起了布拉达曼泰,想起了她作战时高擎短剑的英姿,他忘记了刚才的恐慌。他等待着在她那双碧绿似水的眼睛面前奋战拼搏和完成英勇壮举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