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第一部分)(第2/3页)

我拥有风景。可是,如果要描绘这片风景,风景只会具有次要地位:人民、故事,会比风景更重要。抗战时期即呈现了风景和人民的交融。这,就是我的小说了,我没有办法用别的方式将它写出来。我整个人生的日常景致,已经全然变得特殊、惊险:这个故事从旧城的幽暗拱门开展,一路延伸到森林。这个故事追寻、藏匿武备的人们。我发现当时的别墅都已经被征收、改建为禁闭室和监狱,于是我在小说里重绘别墅当年风貌;康乃馨的花田早已是无人管理的废地,无法横越,甚至还自然生出一场火灾,而我也将昔日花事写下了。因为作者可以将人间故事嵌入风景之中,所以「新写实主义」才会……

在这本小说里(我最好言归正传。现在就为「新写实主义」写下辩护状,是言之过早了些;甚至,在今日分析我们为何和「新写实主义」决裂,都还比较贴合我们的情绪),那个文学时期的陈迹和作者少年时代的刻痕交织一起。在小说末尾,暴力和性的主题都被激化,而这样的手法看起来是太过天真的(而今日的读者则可以适应更加火辣的口味),也太过勉强了(作者后来的作品中,暴力和性都只是外围的、暂时的主题,而此可知作者无心于此)。

这本小说塞入了意识型态的论点。这种手法看来真是太天真、太勉强了,更何况像这样的一个故事根本就建立在一种截然不同的基础上:在语言和意象方面,都是直接呈现、客观叙述的风格。为了要满足意识型态的需求,我使出一招权宜之计:我将所有的理论思考全放在第九章之中;在风格上,这特别的一章和书中其它章节有很大的差异。第九章收纳了政治委员金姆的思维,这一整章简直就像插在一本小说中腰的序文。果然,这样的权宜之计惨遭我的早期读者全面批评,他们进而劝我将这一整章砍去。我明白,这本书并没有完好的一统性格(在那年头,风格的统一性是美学的少数评断准则之一;不同风格和语言交杂并置的手法在今天虽然风光,但是在早年却还没有流行),但我坚持不改:这本书就是这副德性了,充满综合的、不规矩的元素。

后来文学批评的另一个焦点,就是语言-方言的主题。在此,这个主题的面貌还处于初步阶段:方言凝结成为色块(然而在我较晚的作品中,我试着将方言完全吸收在语言中,宛如重要却隐形的血浆);有时候好像很可贵、有时又流溢而来的,质地不均匀的文字,则全都用来呈现直接的描述;俗民文化(俗谚、歌谣)详列出来,像纪录片一般,简直达到民俗研究的水平……。动词的时态是个问题:因为方言中并没有「简单过去式」,此外光用「完成式」又太单调了,于是我便决定以「现在式」写下这整本小说……。

另外(我继续罗列时代的符号,这些符号或属于我,或遍及众人。在此时写下的序文必需具有批判性,才会显得有意义),描述人物性格的方式也该留意:夸张怪诞的相貌,扭曲的面容,暧昧的、俗世的、群众的戏剧。意大利的文学和造型艺术错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后的「表现主义」(注10)盛会,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就达至高峰。或许,意大利那段时期的标签应该是「新-表现主义」而不是「新写实主义」吧。

「表现主义」风格镜头的扭曲表现,可以在这本书中的人物脸孔看见。这些脸孔本来都属于我的亲朋好友。我努力伪饰这些脸,让人看了认不出来,让这些脸变得「负面」──因为我觉得唯有在「负面」里头才存有文学意义。同时,我也对真实人生怀抱懊悔──真实人生是更繁异,更暖和,更不可定义的啊;我对真实的民众懊悔──我知道他们的人性是更丰富良善的啊;懊悔的心境伴我好几年……

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当我现在重读这本小说的时候,它在我身上产生了何种效果?(我这时已经找到一个好论点了:懊悔之心。我应该在序文开头就谈懊悔之心。)这部小说为我带来长期的不适──这些不适,有一部份已经稀释,有一部份却仍然残存。这种不适感之所以出现,是因为面对远比自己巨大许多的事物,是因为我所有同侪所纠缠的情绪,是因为悲剧,是因为英雄风度、慷慨作为、天才行径,是因为出自良心的黑暗剧。抗战:这本书在「抗战文学」中的位置在哪里?当我在书写这本书的时候,开创「抗战文学」似乎是种迫切的使命;解放才不过两个月不到,维多里尼的《人与非人》(注11)就出现在书店橱窗里,散放我们死亡与欣悦的太初方言。米兰的都市游击队也马上有了他们的小说,尽数在城市的向心地图上快速进击;曾为山中游击队员的我们也想要自己的小说,小说里要有我们自己独特的步调和律动……

译注

1.本篇「作者自序」和《蛛巢小径》小说本文两者的写成时间相隔甚久。小说本文当初于1947年初版,而自序则写于1964年。值得留意的是,市面上《蛛巢小径》的版本不只一种,之间或有相当程度的差异。甚至连英文版的书名译法均未统一,不同的英译者对于内文也有不同的呈现。

2.昔日的口传叙述者——如吟游诗人之类——所说的故事并非叙述者自己发想,而采自长辈流传的寓言或民间传说。然而,作家的书写大抵上应是个人的创作。口语传播的叙述者和执笔的作家虽然都说故事,但照理来说两种角色通常是大异其趣的。

3.即政治风气,社会背景等等。

4.意大利的「写实主义」(verismo)并不尽然等同英美文学的「写实主义」(realism)。意大利的「写实主义」盛行于19世纪末以及20世纪初,企图客观呈现(下层阶级的)人间处境。「写实主义」习采直接而未加文饰的语言,细节鲜明,对话写实。「新写实主义」(neorealismo),意大利的文学、电影运动,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后兴起,试图写实刻画战前事端以及战时、战后的社会问题。「新写实主义」大致上和先前的意大利「写实主义」近似──事实上「新写实主义」就是「写实主义」的延伸;不过,法西斯迫害以及大战伤痕等等经验为「新写实主义」灌注了新的关怀。当时诸多1930、40年代英美小说涌入意大利,这些作品的社会改革性格也在意大利文坛造成影响。

5.「自然主义」(naturalism)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文学、美术运动,由自然科学(尢其是达尔文的研究)所启发。在文学的领域里,「自然主义」是「写实主义」传统的延伸,追求更忠实客观的写实呈现,最好可以呈现「生活的横切片」。但「自然主义」又和「写实主义」不同:「自然主义」强调科学决定论,着重于文学角色的环境、生理面,而非角色的内里、心理面。后来「自然主义」作者遭受批评,因为他们的作品仍然含蕴偏见,根本不如他们声明的那般客观真实。就时间脉络来看,应是较晚的「自然主义」向较早的「写实主义」求异,而非「写实主义」重审「自然主义」。不过卡尔维诺文中「我们的『写实主义』」并不是原先的「写实主义」,而应是修正版本的「新写实主义」──从上下文看来,意大利「新写实主义」的重点与其说是忠实客观,不如说是热血激情,和「自然主义」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