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层的公寓楼 城市的外快是你应得的(第3/5页)

麦夫鲁特折旧报纸时,目光定格在报上一张熟悉的面孔上。旁边的标题上写着书法大师离世。得知先生阁下去世,麦夫鲁特扼腕痛惜:他的心头掠过一阵悲痛,伤心欲绝。在先生阁下的一张年轻时的照片下面,写着“我们最后一位书法大师的一些作品收藏在众多欧洲博物馆里”。麦夫鲁特最后一次去先生阁下家是在六个月前。那次,先生阁下被仰慕者团团围住,麦夫鲁特离他很远,根本无法靠近,也完全不可能听清楚先生阁下说什么。最近十年,他家周围,恰尔相姆巴街道上全是些来自不同宗教派别、身着各色老式宗教服装的人,就跟在伊朗和沙特阿拉伯一样。麦夫鲁特惧怕他们的政治宗教信仰,没有再去那些街区。眼下,他因为没能最后见先生阁下一面而懊悔不已。为了想他,麦夫鲁特藏在了手上的旧报纸后面。

“麦夫鲁特,你待会儿再和我爸爸折纸袋。”考尔库特说,“咱们先来把合同签了,就像咱们说好的那样。我们还有别的事情。大家都在说,‘你们的堂兄弟为什么还没有签?’你和萨米哈要的我们都给了。”

“我们的房子拆掉以后,我们不要住在哈吉·哈米特的宿舍里。”

“可以。咱们在合同里写上每月初支付1250里拉租金,付三年。你们可以随便租房住。”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数目。麦夫鲁特勇气倍增,脱口而出:“另外,我们要百分之六十二的份额。”

“哪里冒出个百分之六十二?”(麦夫鲁特那时特想说,“是萨米哈不依不饶要的!”)“最后咱们说的是百分之五十五,太多了!”

“我们认为这样合适。”麦夫鲁特以一种自己都惊讶的自信说道。

“那可不行。”考尔库特说,“我们也有尊严,你不能眼睁睁地来诓骗我们。真丢脸!麦夫鲁特,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爸爸,你看见了吧,咱们的麦夫鲁特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静点,我的儿子。”哈桑伯父说,“麦夫鲁特是讲道理的。”

“那就降到百分之五十五以下,立刻在这里了结这件事。当然,如果麦夫鲁特不签合同,周围的人就会说,阿克塔什他们连自己堂兄弟都说服不了。他们每晚就会聚在一起嚼舌,讨论如何讨价还价。现在精明的麦夫鲁特先生正是利用这个顾虑来要挟我们。麦夫鲁特,这是你最后的决定吗?”

“这是我最后的决定!”麦夫鲁特回答道。

“行。苏莱曼咱们走。”

“哥,等一下。”苏莱曼说,“亲爱的麦夫鲁特,你不如再想一下这个问题:地震敏感区域法律颁布后,承包商一旦征集到三分之二的份额,就不会同情任何人了,他们会把你从家里赶出去。他们根据地契和税务局的记录,给你的地皮一点补偿就完事了。其实你连地契也没有,只有一张区长给的纸。你给拉伊哈写情书时,一天晚上喝多了还要把那张纸送给我,那张纸的下面除了穆斯塔法叔叔的名字,还有我爸的名字,这你是知道的。这事如果闹上法院,十年后,你得到的钱连我们现在建议的一半都不到。你还坚持吗?”

“我的儿子,不能这么和人家说话。”哈桑伯父说。

“我坚持。”麦夫鲁特回答道。

“走,咱们走,苏莱曼。”考尔库特说。哥哥在前,弟弟在后,他们气呼呼地走出杂货店,在雨中一下就跑远了。

“他们都五十出头了,可我们的孩子还那么雄心勃勃、暴躁。”哈桑伯父说,“但这样的争吵跟咱们不相称。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回来,你也往下降一点……”

麦夫鲁特没能说“我会降的”。其实如果考尔库特和苏莱曼稍微迁就一点,他就准备立刻和他们在百分之五十五上和解的。萨米哈只是因为固执才坚持要百分之六十二的。现在,即便只是想一想打十年官司后可能一无所获,都让麦夫鲁特陷入恐慌。他重新去看手上的报纸。

先生阁下的死讯登在四个月前的一张旧报纸上。麦夫鲁特又看了一遍那条短消息。报上除了他的书法,对于和他的书法同样重要的托钵僧修道院以及教长身份只字未提。

眼下麦夫鲁特该怎么办?如果一走了之,事情谈崩,以后再想回来和解就更难了。也许这就是考尔库特所希望的:在法庭上他们会说,“区长开具的纸上也有我们爸爸的名字,地皮也有他的份。”(当然,他们也会隐瞒多年前侵吞的杜特泰佩的地皮,还有被他们私自卖掉的库尔泰佩的地皮。)这样他们最终就将拿走麦夫鲁特手里的一切。麦夫鲁特不知道回家后该怎么把这些事告诉萨米哈,他默默地折着纸袋。几个买大米、肥皂、饼干的女人,还有几个选口香糖和巧克力的孩子,在杂货店里进进出出。

哈桑伯父还在为一些顾客赊账。因为老眼昏花,他让顾客自己把买的东西写在赊账本上。一个顾客走后,他转向麦夫鲁特,让他看一下本子上写的东西对不对。深知儿子们不会回来讲和,他用一种安慰的语气对麦夫鲁特说:“我和你去世的父亲曾经是多好的兄弟和朋友啊。”他说,“我们一起圈下了库尔泰佩和杜特泰佩的地皮,一起动手盖起了房子,还让区长在那些纸的下面写上了我俩的名字,为的是不让我们彼此疏远。那时我和你父亲一起去卖酸奶,一起吃饭,一起去做主麻日礼拜,一起坐在公园里,一起抽烟……区长的纸你带来了吗?”

麦夫鲁特把那张潮湿、皱巴巴、有四十年历史的纸放到了柜台上。

“但最后我们还是疏远了。为什么?因为他没把你母亲和两个姐姐带来伊斯坦布尔。你和你去世的父亲血汗劳作,因此你比任何人都更有权拥有那些房子。你的两个姐姐没来伊斯坦布尔像你那样工作过,按道理讲,承包商要给的那三套房子全都应该是你的。区长以前用的这纸,我有空白的。区长是我的朋友,他的图章我也有,是我在三十五年前藏下的。来,咱们把这张旧的纸撕掉,用相似的纸做张新的,写上你的名字,再好好地盖上一个章。你和萨米哈甚至没必要给乌拉尔他们多交钱,就可以成为房子的主人。”

麦夫鲁特知道,这意味着减少村里的母亲和两个姐姐的份额,扩大自己的份额。他说“不”。

“别马上就说不。在伊斯坦布尔流汗的是你。城市的外快是你应得的。”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麦夫鲁特一下子跑到外面的雨里。“你打电话给我了,怎么样啊?”萨米哈问。“谈得不好。”麦夫鲁特回答道。“千万别向他们低头。”萨米哈说。

麦夫鲁特恼怒地挂了电话,走进杂货店。“哈桑伯父,我要走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