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新街区,旧相识 这是一样的东西吗?(第3/3页)

早在20世纪80年代,修建塔尔拉巴什大街时,麦夫鲁特第一次听说,由蜿蜒窄小的街道和将被拆除的百年砖房组成的塔尔拉巴什,可能是一处珍贵的历史古迹,他没有相信。那时,只有几个反对开通六车道大街的左派建筑师和学生说过此话,但随后政客、建筑商也开始这么说了:塔尔拉巴什是一颗弥足珍贵的宝石,必须加以保护。因为有很多传言说要在那里建酒店、购物中心、娱乐场所,许多摩天大楼将拔地而起。

其实麦夫鲁特任何时候也没有完全觉得这里是自己的地盘,但近年来街道发生了巨变,这种情感也与日俱增。女儿们出嫁后,麦夫鲁特也远离了街区里女人世界的消息。亚美尼亚人和希腊人培养起来的老一代木匠、铁匠和修理匠、店主、为在城里站住脚什么营生都做的勤劳的人家、亚述人,他们全都离开了街区。取而代之的是毒品小贩、住进遗弃房屋的移民、无家可归的人、流氓、皮条客。对于住在城市另外一个地方、询问他怎么还能生活在那里的人,麦夫鲁特则辩解道:“他们在上面的街区,在贝伊奥卢方向。”一天夜里,一个穿着整洁的年轻人慌张地拦下麦夫鲁特,执意地问道:“大叔,有糖吗?”糖,是人所皆知的大麻的别名。即便在夜色里,麦夫鲁特也能一眼就认出从上面跑来自己街道、逃避警察突袭的毒贩,以及往停在路边的汽车轮毂罩里藏匿毒品的小贩,就像识别贝伊奥卢附近妓院里那些人高马大、戴假发的变性人一样容易。

在塔尔拉巴什和贝伊奥卢,任何时候都存在为这类黑暗暴利生意提供保护的团伙,现在马尔丁和迪亚巴克尔人团伙为了市场份额,开始在街道里发生械斗。麦夫鲁特认为,费尔哈特也可能是一个团伙争斗的牺牲品。这些流氓恶霸中最有名的是吉兹雷人·杰兹米,麦夫鲁特有一次看见他和打手们,被一群聒噪、羡慕的孩子尾随着,像喜庆的游行队伍那样招摇过市的场面。

那些新近搬进街区的人,把内裤、衬衫晾晒在室外,把街道变成了一个大洗衣房,这些人也让麦夫鲁特觉得自己不再属于这里。以前塔尔拉巴什也没有那么多小贩车,麦夫鲁特也不喜欢这些新小贩。他还觉得,被自己称作“房东”的那些半野蛮人(这些人每五到六年换一次),就像在最近这两年里一样,可能会突然抽身离开,把房子交给房地产商人、投机商、意欲造酒店的承包商或者别的团伙。他还明白自己将无力支付日益上涨的房租。多年来无人注意的街区,忽然变成了城市里一个聚集了不安定因素和强烈破坏欲的地方。往下隔两栋楼,在楼房的二层,住着一家伊朗人。他们租下这个房子,作为移民去美国前在伊斯坦布尔的一个临时落脚点,他们在那里等待领事馆发放签证。三年前地震的那夜,当所有人胆战心惊地跑上街时,麦夫鲁特惊讶地发现,在伊朗人居住的那套小房子里竟然住着将近二十个人。把塔尔拉巴什当作一个临时落脚点的想法,他也早已习惯了。

以后他要去哪里?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有时清晰、理智,有时带着画面和幻想。如果他去卡德尔加,在萨杜拉赫先生家的街区租下一套房子,既可以靠近菲夫齐耶,也不会觉得自己孤单。但萨米哈是否愿意住在那样的一个地方?更何况,那里的房租也很高。再说,也没人邀请他去,另外离他打理的位于梅吉迪耶柯伊的协会也很远。

要靠近协会,就必须在梅吉迪耶柯伊附近找个房子。当然最好的地方就是库尔泰佩他跟着爸爸度过童年的那个家。他第一次这么想到,请苏莱曼帮忙,让房客搬走,他就能够住进自己的家里。他幻想了几次自己和萨米哈在库尔泰佩家里时的情景。

那些日子里,他在一场协会组织的村际足球赛上经历的事情,让麦夫鲁特万分欣喜,也为他再次去找萨米哈鼓足了勇气。

在村里时,因为不喜欢也不擅长,麦夫鲁特几乎没踢过足球。他踢的球很少能到位,所以没人带他玩。到伊斯坦布尔的头几年里,因为没有时间、热情和第二双鞋,他也没和在街道之间的空地上踢球的孩子们一起踢过球。因为大家都看电视里的球赛,所以他也跟着看。为把各村的人联合起来,考尔库特很重视协会组织的竞赛。由于大家全在那里,麦夫鲁特也去看了最近的几场比赛。

看见人群时,他发现了四周围着铁丝网的球场两边的看台。就像在最后赶上一场全是熟人出席的婚礼一样,他兴奋不已,但他悄悄地找个角落坐下了。

这是一场居米什代莱村和奇夫泰卡瓦克拉尔村之间的比赛。奇夫泰卡瓦克拉尔村的年轻人很认真,尽管一些人穿着长裤,但他们上身全都穿着同色的球衣。居米什代莱村的球员则大多是成年人,他们身着家居服就来了。麦夫鲁特看到一个和他父亲同辈的退了休、驼背、大腹便便的酸奶小贩(每当他踢到球,看台上一半的人都笑着给他鼓掌),还有他那个正好于表现的儿子。麦夫鲁特不仅在他们卖酸奶的街道上,还在杜特泰佩和婚礼上(考尔库特和苏莱曼的婚礼,还有很多其他人以及他们孙子的婚礼上)见过他们。他的儿子和自己一样,三十五年前来到伊斯坦布尔做酸奶小贩和读书。(他念完了高中。)现在他有两辆给杂货店送橄榄和奶酪的小卡车、两个给他鼓掌的儿子、两个女儿、一个妻子。(还有一辆麦夫鲁特随后在外面看见的、把他一家六口全装下的最新款穆拉特牌小轿车。)他的妻子戴着头巾,头发染成金色,比赛间歇为了让丈夫擦汗,起身给他递了纸巾。

麦夫鲁特明白了,那些铺着塑料仿真草坪、夜晚有灯光照明的球场,为什么在短时间里吞噬了所有空地、停车场、无主地皮,并在城里迅速扩散:因为尽管大家都有点在强迫自己笑,但成年人的街区足球赛也确实很有趣。观众们在模仿电视里的球赛时最开心。人群不断地对裁判叫喊“罚,罚”,希望裁判像电视里那样,惩罚球员或者判罚点球。进球时,球员们像电视里那样,尖叫呐喊,互相亲吻,久久拥抱进球的球员;观众则不断高喊口号,不时还有一部分人大声叫喊“过来,过来……”,把他们喜爱的一个球员喊到看台边。

有一会儿,正当他沉浸在比赛里时,麦夫鲁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他难以相信:所有人都发现了协会的煮茶人和管理者,他们边拍手、边异口同声地叫道:“麦夫鲁特过来……麦夫鲁特……麦夫鲁特……”麦夫鲁特起身,做了一两个笨拙的致敬动作后,突然像电视里真正的球员那样,微微弯腰向他们致了敬。“万岁!”人群叫道。“麦夫鲁特”的欢呼声又持续了一会儿,随后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麦夫鲁特受宠若惊,坐了下来,差点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