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拉伊哈之后 如果你哭,谁也不能跟你生气(第2/2页)

麦夫鲁特的脑子对拉伊哈的去世表现出三个基本反应,这些反应有时是错觉,有时则是他真切体会到的。

第一个也是持续时间最长的反应,就是不接受拉伊哈去世的事实。尽管妻子死在他怀里,可他的脑子时常产生幻觉,好像根本不曾发生这样的事情:拉伊哈就在里面的房间里,她刚才说了一句话,可麦夫鲁特没听见;过一会儿她就会出来;生活还会像往常那样继续。

第二个反应,麦夫鲁特愤恨所有人、所有事。没有及时把拉伊哈送到医院的出租车司机、怎么也办不好新身份证的公务员、区长、医生、把他一人留下的人、让物价高涨的人、恐怖分子、政客。可最让他生气的人则是拉伊哈,因为她让自己孤苦伶仃;因为她没生下男孩麦夫利德汗,逃避了做母亲的责任。

他脑子的第三个反应,则是帮助在死后旅途中的拉伊哈。他想至少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为她做点什么。现在拉伊哈躺在墓穴里很孤独。如果带上两个女儿去墓地,给她念《古兰经》开端章,拉伊哈的痛苦就会减轻些。麦夫鲁特在墓前开始念开端章后不久,原本他就不全懂的词汇相互混淆起来,一些则被他跳过了。他想重要的是祈祷的心意,以此来安慰自己。

头几个月,麦夫鲁特和两个女儿去工业园区墓地给拉伊哈扫墓后,就去杜特泰佩阿克塔什家。萨菲耶姨妈和维蒂哈给两个没妈的孩子拿出零食,给她们吃那些日子家里一直准备的巧克力和饼干,打开电视,四个人一起看电影。

扫墓后的这些拜访中,他们遇到了萨米哈两次。因为不再惧怕苏莱曼,萨米哈重新回到了这个多年前为了和费尔哈特私奔而舍弃的家,麦夫鲁特看出了其中的意义:萨米哈是为了见她的外甥女,安慰她们,和她们一起得到安慰,才忍受这种难堪的。

在他们的一次拜访中,维蒂哈说,如果夏天麦夫鲁特和两个女儿回村去贝伊谢希尔,她也跟着一起去。她说,杰奈特普纳尔的旧学校被改造成了一个招待所,考尔库特为村协会提供了资助,日后协会将扩大。麦夫鲁特还是第一次听说村协会的事情。他还想到在村里不会花太多的钱。

麦夫鲁特和法特玛、菲夫齐耶坐上开往贝伊谢希尔的大巴时,他想自己也许此生再也不回伊斯坦布尔了。然而仅仅过了三天,他就发现,留在村里是带着失去拉伊哈的痛苦构建的一个虚空幻想。因为这里没有面包,最多他们也就是暂住的客人。他要回伊斯坦布尔。他生活的引力中心、愤怒、幸福、拉伊哈,一切的一切都在伊斯坦布尔。

奶奶和两个姑妈一开始的关怀,让两个女孩稍微忘却了一些失去母亲的悲伤,然而她们很快就耗尽了乡村生活的乐趣。村庄依然贫穷,法特玛和菲夫齐耶也不喜欢同龄男孩的关注和玩笑。夜晚,她们和奶奶睡一屋,跟她聊天,听她讲乡村神话故事、过去的争斗、谁跟谁打官司、谁跟谁是敌人,从中她们获得一些乐趣,又有点恐惧地想起失去妈妈的凄苦。麦夫鲁特在村里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妈妈怨气满腹,因为她没去伊斯坦布尔,让爸爸和自己孤独地在伊斯坦布尔打拼。如果妈妈和两个姐姐也移居去了伊斯坦布尔,或许拉伊哈就不会落入自己堕胎的绝望境地。

对于妈妈说着“啊,我的麦夫鲁特”,像对孩子那样亲吻爱抚自己,麦夫鲁特还是享受其中的。但在这样的柔情时刻之后,他又想远远地跑开,找个角落躲起来,可最后他还是会找出一个借口重新回到妈妈身边。仿佛在妈妈的怜爱里,还有一种悲伤,这种悲伤不仅和拉伊哈的离世有关,还和麦夫鲁特在伊斯坦布尔的失败,依然有求于堂兄弟们的帮助有关。麦夫鲁特跟父亲相反,在过去的二十五年里,从未给村里的妈妈寄过钱,他为此感到愧疚。

在村里的日子里,麦夫鲁特和两个女儿每周三天步行去居米什代莱的歪脖子岳父家。相对于妈妈和两个姐姐,他倒是从歪脖子岳父的友情里得到了更多乐趣。每次他们去,阿卜杜拉赫曼都在午饭时,趁法特玛和菲夫齐耶还在外面玩的工夫,往防碎玻璃杯里倒上拉克酒,讲些一语双关的讽喻故事:他俩的妻子都是年纪轻轻就因为生孩子(男孩)去世了;他俩都将把余生交给女儿们;他俩无论看到哪个女儿,都会伤心地想起她们的妈妈。

在村里的最后几天,麦夫鲁特带着两个女儿更多去了她们妈妈的村子。他们仨都喜欢一边走在满是树丛的山路上,一边不时停下脚步看看山下的景致、远处小村庄的影子以及清真寺纤细的宣礼塔。他们久久地望着岩土层上的片片绿地、穿透云层的阳光映照下的黄澄澄田野、远远地看似一条直线的湖泊、柏树丛中的墓地,谁也不说话。远处传来狗吠声。在回伊斯坦布尔的大巴上,麦夫鲁特想明白了,乡村的景致总会让他想起拉伊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