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在清真寺墙上张贴共产党海报的后果 神灵保佑突厥人

麦夫鲁特目睹了杜特泰佩和库尔泰佩之间不断升级的紧张局势,见证了转变成血仇的争斗,但他并没能预料到一场像电影里那样的血腥战争正在朝两个山头逼近,因为遥遥相望地生活在两个山头上的人们之间,乍一看,并没有能够引发一场深刻、血腥冲突的差异:

·两个山头上的第一批一夜屋,都是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用煤渣砖、烂泥、白口铁混建起来的。住在里面的人,全都来自贫穷的安纳托利亚乡村。

·夜里睡觉时,两个山头上的男人,一半穿蓝条子睡衣(即便条子的粗细有所不同),另外一半从不穿睡衣,而是根据季节的变化,凑合着穿一件有袖或没袖的旧背心,再加一件衬衫、坎肩或者毛衣。

·生活在两个山头上百分之九十七的女人,就像她们的母亲在村里时那样,上街时都戴上头巾。她们全都出生在乡村,但是现在她们发现,在城里被称作“街道”的,是截然不同的一样东西。因此,即便在夏天,她们上街时,都会穿上一件褪色的藏蓝色,或者褪色的深棕色宽松风衣。

·住在两个山头上的大多数人,并没有把他们的家当作永久住所,而是衣锦还乡前寄居的避难所,或是为了等待必要时机搬进城里公寓楼之前的暂住地。

·无论生活在库尔泰佩,还是杜特泰佩,他们都会定期地梦见极为相似的人:

男孩:小学里的女老师

女孩:阿塔图尔克

成年男人:先知穆罕默德

成年女人:西方电影里不知姓名的、高个子男明星

老年男人:一个吃奶的天使

老年女人:带来好消息的年轻邮递员

做了这些梦之后,他们因得到了神的旨意而自豪,并且认为自己不同寻常,但他们极少和别人分享梦境。

·无论是库尔泰佩,还是杜特泰佩,都在1966年通了电,1970年通了自来水,1973年铺上了柏油路。因此两个山头之间没有因为时间差异而产生嫉妒。

·无论是库尔泰佩,还是杜特泰佩,都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每两户人家中的一家拥有了一台图像不很清晰的黑白电视机。(爸爸或儿子,每两天就要忙活着调试他们自制的天线。)播放足球赛、欧洲歌曲大奖赛、土耳其电影一类重要节目的时候,没有电视的人就去有电视的人家做客。在两个山头的人家里,都是女人为客人们端茶送水。

·两个山头的人都从哈吉·哈米特·乌拉尔开的面包坊买面包。

·两个山头的人家里消费最多的五种食物依次是:1.分量不足的面包,2.西红柿(夏天和秋天),3.土豆,4.洋葱,5.橙子。

然而,有些人认为,这个统计就跟哈吉·哈米特的面包分量一样具有误导性。因为确定社会生活的重要指标,来自人们之间的差异,而不是相似之处。二十年来,杜特泰佩和库尔泰佩之间也出现了一些基本的差异。

·杜特泰佩最显眼的地方是哈吉·哈米特·乌拉尔盖起的清真寺。夏季炎炎烈日里,当阳光从上面的窗户倾泻而下时,清真寺里面凉爽宜人。人们想要感谢真主,因为它创造了这个世界,他们也就这样控制了内心里的反叛情绪。库尔泰佩景色最美的地方,则伫立着麦夫鲁特刚来伊斯坦布尔时看见的锈迹斑斑的巨大输电塔和画在上面的骷髅头。

·百分之九十九的杜特泰佩人和库尔泰佩人,都在斋月里形式上把斋。然而,在库尔泰佩,斋月里真正把斋的人不超过百分之七十。因为在库尔泰佩还生活着20世纪60年代末从宾格尔、通杰利、锡瓦斯、埃尔津詹周围过来的阿拉维派穆斯林。库尔泰佩的阿拉维派穆斯林也不去杜特泰佩的清真寺做礼拜。

·相对于杜特泰佩来说,库尔泰佩有很多库尔德人。然而包括库尔德人在内,谁都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使用库尔德这个词,因此,这个信息,在两个山头上,作为人们的个人观点,暂时窝藏在他们脑海的某个角落里打盹,犹如仅仅在家里讲的一种语言。

·杜特泰佩入口处有一家名叫“家乡”的咖啡馆,一些自称为民族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的年轻人,坐在咖啡馆后排的一张桌上。他们的理想是,让在共产党控制下的中亚突厥人(撒马尔罕、塔什干、布哈拉等地)获得自由。为此,他们准备不惜一切,甚至去杀人。

库尔泰佩的入口处有一家叫“家园”的咖啡馆,一些自称为左派—社会主义者的年轻人,坐在咖啡馆后排的一张桌上。他们的理想是,创造一个像在苏联或者中国那样的自由社会。为此,他们准备不惜一切,甚至去死。

麦夫鲁特的高二,也是在留级一年后艰难通过的,因此他完全放弃了上课,甚至连考试的日子也不去学校。他爸爸对此也心知肚明,麦夫鲁特也甚至不再说“明天有考试!”做出复习功课的样子。

一天晚上,他想抽烟,便立刻去了费尔哈特家。后院里,他看见费尔哈特身旁的一个年轻人正在往一个桶里倒什么东西搅拌着。“这是烧碱。”费尔哈特说,“往里面倒一点面粉就变黏了。我们去贴海报,要不你也跟我们去。”他转身对那年轻人说,“麦夫鲁特是个好孩子,跟我们是一心的。阿里,他是麦夫鲁特。”

麦夫鲁特和个子高挑的阿里握了手。阿里给麦夫鲁特递了支香烟,是巴夫拉香烟。麦夫鲁特加入了他们。他相信自己是因为仗义才去做这件危险事情的。

在昏暗的小路上,他们慢慢地往前走,没被任何人发现。看见一处合适的地方,费尔哈特立刻停下来,放下手里的桶,用刷子把碱性的糨糊整齐地刷到一面墙上。与此同时,阿里从腋下抽出一张海报,熟练地快速打开并贴到粘湿的墙面上。阿里往墙上贴海报时,费尔哈特手里的刷子则快速地在海报的背面,特别是边角上划拉一下。

麦夫鲁特负责放哨。杜特泰佩下面街区里一对去别人家看完电视说笑着回家的夫妻,还有一个嚷嚷“我不要睡觉”的小男孩,(他们差点就撞到贴海报的人了,但没看见他们。)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贴海报,类似晚上出去当小贩,都是在家里像巫师那样把一些液体和粉末搅拌在一起,然后走进黑暗的街道。只是小贩会发出噪音,摇铃叫卖,而贴海报的人则必须像夜晚一样静默。

为了不经过下面的咖啡馆、市场和哈吉·哈米特的面包坊,他们绕道而行。到达杜特泰佩后,费尔哈特开始轻声说话,麦夫鲁特则感觉自己是一个潜入敌人阵地的游击队员。这次费尔哈特放哨,麦夫鲁特提着水桶用刷子往墙上刷糨糊。开始下雨了,街道变得安静下来,麦夫鲁特闻到了一种怪异的死亡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