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里麦夫鲁特在每个冬天的夜晚 放开卖钵扎的人(第3/5页)

“现在你上午做什么?”刚才开窗的男人问。

“这段时间我闲着。”

“你没有老婆孩子吗?”一个可爱的金发女人问道。

“有。感谢真主,我们有两个天使般漂亮的女儿。”

“你会让她们上学,是吗?……等她们长大了,你会让她们戴头巾把头包上吗?”

“我们是从农村来的穷乡下人,”麦夫鲁特说,“我们遵守我们的习俗。”

“你也是因为这个卖钵扎的吗?”

“我们那里大多数人来了伊斯坦布尔就卖酸奶和钵扎。但说实话,我们在村里时既不知道钵扎,也不知道酸奶。”

“也就是说,你是在城里见到钵扎的?”

“是的。”

“你是怎么学会像卖钵扎的人一样叫卖的?”

“叫得真好,你有一副像宣礼人那样的好嗓子。”

“那是卖钵扎的人忧郁的声音。”麦夫鲁特说。

“卖钵扎的,夜里走在黑暗的街道上你不害怕吗?……不厌烦吗?……”

“真主帮助我们这些可怜的卖钵扎人,我总会想些美好的事情。”

“夜晚在黑暗僻静的小街上,看见墓地、野狗、魔鬼、精灵也不怕吗?”

麦夫鲁特沉默了。

“你叫什么名字?”

“麦夫鲁特·卡拉塔什。”

“麦夫鲁特,快来给我们演示一下你是怎么叫卖钵扎的。”

麦夫鲁特见过很多像这样的一桌醉鬼。在他刚开始当小贩的那些年里,他听到很多醉醺醺的人问:“你们村里通电了吗?”(他刚来伊斯坦布尔的时候还没有,可现在,1994年有了。)“你上过学吗?”他们还会接着问,“你第一次坐电梯是啥感觉,你第一次去看电影是啥时候?”那些年,麦夫鲁特为了取悦请自己去客厅的顾客,会给出让他们发笑的回答,他不怕让自己显得更单纯、更没有城市生活经验、更愚钝。对于那些友好的老顾客,也无需他们太执意坚持,他就会模仿自己在街上的叫卖。

但那是在以前。现在麦夫鲁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愤怒。如果不是对帮自己赶走狗群的人心存感激,他会立刻停止交谈,卖了钵扎就走人。

“几个人要钵扎?”他问。

“啊,你还没把钵扎放到厨房啊?我们以为已经在厨房准备好了呢。”

“你在哪里买的这个钵扎?”

“我自己做的。”

“什么呀……所有卖钵扎的人都是去维法钵扎店买来的。”

“最近五年,埃斯基谢希尔也有钵扎作坊了。”麦夫鲁特说,“但我从最老、最好的维法钵扎店买来原酿,然后自己加工,配上我自己的调料让它更好喝。”

“也就是说,你在家里往里面加糖了?”

“钵扎无论酸甜都是天然的。”

“什么呀,不可能!钵扎是酸的。它的酸味来自发酵,就像葡萄酒一样,带酒精的。”

“钵扎含酒精吗?”一个女人挑起眉毛问道。

“姑娘,你也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一个男人说,“钵扎,是禁酒精、禁葡萄酒的奥斯曼帝国时期的一种饮料。穆拉特四世夜晚微服私访,不仅下令关掉了葡萄酒馆和咖啡馆,还关掉了钵扎店。”

“他为什么取缔咖啡馆?”

一群醉鬼开始争论起来。在以前的酗酒聚会上、酒吧里,麦夫鲁特见过很多次这样的争论。他们一下子就把他给忘了。

“卖钵扎的,你来说,钵扎含酒精吗?”

“钵扎不含酒精。”麦夫鲁特说,他明明知道这是错误的。在这个问题上,他爸爸也是这么说的。

“怎么可能没有呢,卖钵扎的……钵扎含酒精,但很少。奥斯曼帝国时期,那些想喝酒的教徒故意说‘钵扎不含酒精’,这样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喝上十杯,直到酩酊大醉。但共和国时期,阿塔图尔克解除了对拉克酒和葡萄酒的禁令,于是不再有任何意义的钵扎业也就在七十年前结束了。”

“也许伊斯兰教禁酒,钵扎就又回来了……”一个醉醺醺,长着细长鼻子的男人说着用挑衅的眼神看了麦夫鲁特一眼。“你怎么看选举结果?”

“不,钵扎不含酒精。如果有,我是不会卖的。”麦夫鲁特继续接着前面的话题说。

“看见了吧,人家不像你,人家忠于他的宗教。”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

“你只管说自己的观点。我既忠于我的宗教,也喝我的拉克酒。”那个细长鼻子的人说,“卖钵扎的,你是不是因为害怕才说钵扎不含酒精啊?”

“除了真主,我谁也不怕。”麦夫鲁特答道。

“哈!这就是给你的回答。”

“你不怕夜晚街上的野狗和强盗吗?”

“谁也不会来骚扰一个卖钵扎的穷人。”麦夫鲁特微笑地说。这也是他经常给出的一个回答。“土匪、强盗、小偷也不会骚扰卖钵扎的人。我干这行二十五年了,从来没被打过劫。人人都尊重卖钵扎的人。”

“为什么?”

“因为钵扎是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留下的一样东西。今夜,在伊斯坦布尔的大街小巷里不会有超过四十个卖钵扎的人。很少有人像你们这样买钵扎。大多数人,他们听到叫卖声,会幻想一下旧时光,从中得到安慰。这也正是让卖钵扎的人得以生存、感到幸福的事情。”

“你是教徒吗?……”

“是的,我敬畏真主。”麦夫鲁特说,他知道自己的这句话会吓到他们。

“你也热爱阿塔图尔克吗?”

“元帅加齐·穆斯塔法·凯末尔·阿塔图尔克殿下在1922年去过我们那里,阿克谢希尔,”麦夫鲁特告诉他们说,“后来他在安卡拉建立了共和国,最后有一天,他来到伊斯坦布尔,住在塔克西姆的帕尔克酒店……有一天,他走到房间的阳台上,发现伊斯坦布尔的欢乐和喧闹里缺少一样东西。他询问助手,助手们说:‘加齐殿下,因为欧洲没有,担心您会生气,所以我们禁止街头小贩进城。’阿塔图尔克其实对此很生气。他说:‘街头小贩是街道的鹦鹉,是伊斯坦布尔的欢乐和生命。你们绝对不能禁止他们进城。’从那天起,街头小贩这个行当在伊斯坦布尔就自由了。”

“阿塔图尔克万岁。”一个女人喊道。

桌上的一些人也重复道“阿塔图尔克万岁”,麦夫鲁特也加入了其中。

“如果虔诚的教徒们上台执政,土耳其不会变成像伊朗那样吗?”

“这你就别操心了,军队不会答应的。军队会发动军事政变,关闭他们的政党,把他们全投入监狱。卖钵扎的,是不是这样啊?”

“我就是一个卖钵扎的,”麦夫鲁特说,“我不关心高深的政治。政治是你们这些大人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