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人们将称我为凶手(第2/9页)

他们描述了一幅我们崇高先知的肖像:天使从他的腋下托着他,引领他从宣礼塔顶登霄,先知的脸上露出忸怩和发痒的神情。图画的色彩很严肃,就连孩童们,乍见这个神圣的场景,也不免先因为虔诚的敬畏而颤抖,接着才恭敬地开怀大笑,好像自己也被瘙痒了。我则述说了曾经为前任大宰相画过的一幅画,纪念他弭平山区叛军的功绩:在页面的边缘,我戒慎恭敬地排列出被他砍下的头颅,一颗颗画得细腻而雅致。我并不把它们当成普通尸体的脑袋,而是依法兰克肖像画家的态度,勾勒出每一张独一无二的脸孔,刻下他们死前深锁的眉头、染红他们的脖子,描绘他们微启的嘴唇质问着生命的意义,张开他们的鼻孔无奈地吸入最后一口绝望的空气,最后,合上他们殷盼尘世的双眼。借此,我为画面注入了一股神秘的恐怖氤氲。

我们就这样充满怀念地谈到了彼此最喜爱的爱情与战争场景,回想它们令人惊艳而泫然欲泣的微妙含蓄,仿佛它们是我们难以忘怀却又遥不可及的亲身经历。星夜下情侣幽会的神秘而幽静的花园、青葱的树木、璀璨的飞鸟、凝结的刹那……所有这一切都从我们眼前一一闪过。我们看见了腥风血雨的战场,真实得有如惊醒我们的噩梦:斩为两半的躯体、战马的盔甲溅满斑斑血迹、俊美的士兵彼此挥刀残杀、纤手小口凤眼的女子垂着头站在虚掩的窗边目睹整场杀戮……我们回想起那些高傲自大的漂亮男孩、那些英俊的君王与大汗,他们的权势和宫殿早已在历史中灰飞烟灭。如同这些君王们后宫中相拥而泣的嫔妃,如今我们明白,我们的生命正逐渐走入记忆。然而,我们是否也会像她们一样,从历史走入传奇?不敢继续往下想,再往下想只会加深恐惧的阴影,被世人遗忘的恐惧——甚至比死亡还要可怕——于是我们转移话题,询问彼此最欣赏的死亡场景。

第一幅闪过脑海的图画,是撒旦诱骗佐哈克杀害自己的父亲。根据《列王记》最开始的描述,故事发生在世界初创的时代,凡事皆简单明了,无需解释。如果你想要羊奶,就去挤羊奶喝;如果你想要马,就骑上马离开;如果你心中沉思邪恶,那么撒旦就会出现,说服你杀死父亲是件美妙的事。于是佐哈克杀死了有着阿拉伯血统的父亲玛尔达斯[7],画面优美,一方面因为事件的过程单纯,没有任何理由;另一方面事件发生在夜晚一座华丽的宫殿花园,金色的星光时隐时现地照亮了青翠的柏树和缤纷的花朵。

接着,我们回想起传奇的鲁斯坦姆,他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杀死了对战三天的敌军将领,然后才发现对方原来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苏赫拉布。画中的情绪深深触动了我们每个人。鲁斯坦姆看见对方的手臂上,戴着多年前他送给男孩母亲的臂环,这时才认出眼前被自己的长剑砍得血肉模糊的敌人,竟是他的儿子,哀痛欲绝。鲁斯坦姆悔恨地捶打自己的胸膛。

深受触动之后我们心中所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雨水继续打在苦行僧修道院的屋顶上,我来回踱步。突然间,我脱口说出了下面的话:

“要么是我们的父亲——奥斯曼大师——出卖并让人杀了我们,要么是我们背叛他、杀了他。”

众人陷入了恐慌,不是因为我说错了,而是因为我说的话没错。我们沉默不语。我继续踱步,心里惶恐不已,担心自己先前的好言好语全都白费了,赶紧对自己说:“快说个阿夫拉西亚布谋杀瑟亚乌什的故事来改变话题吧。可是故事是关于背信忘义[8],我怕不适合。那么,谈谈霍斯陆的死吧。”好吧,不过,我是该讲菲尔多西《列王记》的版本呢,还是内扎米在《霍斯陆与席琳》一书中的故事?《列王记》的悲剧焦点,在于霍斯陆含泪明白了潜入他寝室的凶手竟是自己的儿子!霍斯陆孤注一掷,借口说他想做最后的祈祷,吩咐贴身僮仆去取水、肥皂、干净的衣服及礼拜垫。[9]天真的男孩不明白主人其实是派他去求救,而真地离开房间去准备这些东西了。等到房里只剩下霍斯陆,凶手立刻反锁了房门。在《列王记》最后的这个场景中,菲尔多西语带厌恶地描写阴谋者们找来的这个凶手:他全身恶臭、毛发浓密、大腹便便。[10]

我来回踱步,脑子里塞满了话语。然而仿佛在梦中,我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其他人正在低声交谈,说我的坏话。

他们猛然出手抓住了我的双腿,冲劲之大我们四个人全摔在地上。一阵短暂的扭打挣扎之后,我被他们三人仰天压倒在了地板上。

其中一个人坐在我的膝盖上,另一个人按住了我的右臂。

霍斯陆遇害                              

(From, Ebadollah Bahari - Bihzad: Master of Persian Painting, I.B.Tauris

Publishers, London, New York, 1996: p. 140  The Murder of Khosrow)

   内扎米《霍斯陆与席琳》插图

作者:贝赫扎德

绘制年代:1494年

流派:赫拉特画派

原图尺寸:20x14厘米

收藏在不列颠图书馆

席路耶弑父

内扎米《霍斯陆与席琳》插图

作者:哈伊达尔•古里

绘制年代:1624年

流派:后期设拉子画派

原图尺寸:22.5 x 14.7厘米

收藏在巴黎国家图书馆

黑跨坐在我身上,全身的重量紧紧压住我的肚子和胸膛,并用双膝钉住了我两边的肩膀。我完全无法动弹。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不动,重重地喘气。我脑中想起了一段过去的事:

我已故的伯父有个流氓儿子,比我大两岁——我希望他在抢劫商旅队时遭逮捕,早已被砍头。这头嫉妒的禽兽,因为知道我的才识比他丰富又较聪明,总是随便找借口向我挑衅,不然就是坚持与我摔跤。当他很快制伏我之后,会把我压倒在地,和现在的黑一样,用膝盖顶住我的肩膀。他会盯着我的眼睛,就像黑现在这样,然后垂下一丝唾液,缓缓地对准我的眼睛,等待它一点一滴积聚。他非常享受观看我把头左甩右转试图躲避唾液的挣扎。

黑叫我别想隐瞒任何事。最后一幅画在哪里?快说!

我感到无比懊悔与愤怒,有两个原因:第一,我先前说的一切全是白费唇舌,没发现他们事先已经达成了协议;第二,我没有逃走,想像不到他们的妒意竟然强烈到这种地步。

黑恐吓我说,如果不交出最后一幅画,就要割断我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