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我是你们的姨父(第2/5页)

他无法再直视我的眼睛,带着一种出乎我意外的温和态度,恳求我的仁慈与诚实,几乎像个少女般颤抖着问我:

“我有自己的风格吗?”

一下子,我以为自己就要掉下泪来了。鼓起所有的温柔、同情和慈爱,我迫不及待地告诉了他我所相信的事实:

“在我六十多年的生命中,我所见到的最才华横溢、手最巧、眼光最细腻的细密画家就是你。如果在我面前放一幅由一千个细密画家合作完成的绘画,我也能够立刻辨认出你那真主所赐的笔触。”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知道你并没有聪明到能够明白我技巧中的奥秘。”他说,“你在说谎,因为你怕我。尽管如此,你还是从头开始说说我的风格。”

“你的笔似乎脱离你的控制,依照自己的意志,选择正确的线条。你笔下的图画既不写实也不轻浮!当你画一个拥挤的场景时,通过人物的眼神和他们的位置,使得文字意义中的张力幻化成为一声优美永恒的呢喃。我一遍又一遍地看你的图画,就为了倾听那一声呢喃。每一次,我都愉快地发现它的意义又改变了。该怎么说呢,我会重新细读你的图画,这样一来,就能把里面一层层的意义堆叠起来,显现出的深度甚至远超越欧洲大师的透视法。”

“呣,说得很好。别管欧洲的大师。再往下说。”

“你的线条的确华丽又有力,观赏者反而宁可相信你所画的而不是真实的物品。这样,正如你能用你的才能使最虔诚的信徒放弃信仰一样,也能用一幅画来引导最不知悔改的不信教者走向安拉之道。”

“确实,可是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赞美。接着说。”

“没有一个细密画家比你更懂得颜料的浓度和它们的秘诀。最光亮、最鲜活、最纯正的色彩都是你调配的。”

“好的。还有呢?”

“你知道你是继贝赫扎德和米尔·赛义德·阿里[1]之后最伟大的画家。”

“是的,我很清楚这一点。既然你知道,却为什么还要和那庸才中的庸才黑先生一起合作书本,而不是和我?”

“首先,他的工作并不需要细密画家的技巧。”我说,“其次,和你不同,他不是杀人凶手。”

他对我甜甜地笑了笑,因为我也是马上就带着一种宽松的心情对他笑了。我感觉以这种态度,用风格这一话题或许能逃离这场噩梦。借着我所提起的这个主题,我们开始愉快地讨论起他手里的青铜蒙古墨水瓶,不像父亲与儿子,而像两个阅历丰富的好奇老人。我们谈论着青铜的重量、墨水瓶的对称、瓶颈的深度、旧书法芦杆笔的长度,以及红墨水的神秘,他还站在我面前轻轻摇晃墨水瓶,以感觉墨水的浓稠度……我们谈到,如果不是蒙古人从中国大师那儿学来了红颜料的秘密并把它引进呼罗珊、布哈拉和赫拉特,我们在伊斯坦布尔就绝对制作不出这种颜料。我们聊着,时间的浓稠度似乎也像颜料一样在变化着,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在我心底的一角,仍在疑惑着为什么还没有人回来。真希望他放下那只沉重的墨水瓶。

带着我们平常工作时的轻松态度,他问我:“等你的书完成后,那些见到我作品的人会赞赏我的技巧吗?”

“如果我们可以,真主保佑,没有阻碍地完成这本书,当然,苏丹陛下会这么拿起来看一看,首先检查我们是否在适当的地方用了足够的金箔。接着,他会凝神观看自己的肖像,好像在阅读有关自己个性的故事。和所有的苏丹一样,他会崇拜于他自己,而不是我们精美的绘画。再者,如果他花时间欣赏我们辛勤劳苦、牺牲视力、融合了来自东方和西方的灵感创造出的壮丽景象,那就更好了。你也知道,如果没有奇迹出现,他就会把书本锁进他的宝库,甚至不会问是谁画的边框,是谁镀的颜色,是谁画了这个人或那匹马。而我们也将如所有技艺精湛的工匠一样,继续回去作画,只希望有一天会有奇迹降临。”

我们静默了一会儿,仿佛都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这种奇迹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他问,“我们画了那么多的画,眼睛都快瞎了,但这些画什么时候才会真正得到赏识?人们什么时候才会给予我,给予我们,应得的爱戴?”

“永远也不会!”

“为什么?”

“人们永远也不会给你所想要的,”我说,“将来,人们对你的赏识还会更少。”

“书本会流芳百世。”他骄傲地说,但对自己也是毫无信心。

“相信我,没有一个意大利画家拥有你的诗意、你的执着、你的敏锐、你用色的纯粹与鲜艳,然而他们的绘画却更为令人信服,因为它们更像生命本身。他们不是从一座宣礼楼的阳台上去看世界,也没有忽略所谓的远景画法。他们描绘在街上看见的景象,或是从一位贵族的房里看到的事物,包括他的床、棉被、书桌、镜子,他的老虎,他的女儿以及他的钱币。他们画所有的东西,这你也知道,我并不全然信服他们的所有做法。对我而言,通过绘画来直接模拟世界是不敬的行为,我深感憎恶。然而他们用这些新方法所画的图画,确实有不可否认的魅力。他们一五一十地描绘眼睛所见的事物。没错,他们画他们所见的,我们则画我们所想像的[2]。一看他们的作品,你立刻就会明白,惟有通过法兰克风格才能让一个人的面孔永垂不朽。而且,不单单是威尼斯的居民迷上这个概念,整个法兰克地区所有的裁缝、屠夫、士兵、神父和杂货小贩都一样……他们全都请人用这种方式画自己的肖像。只要看过那些图画一眼,你也会渴望这么看自己,你会想要相信自己与众不同,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特殊而又奇怪的有生命之物。要达到此种效果,画家不能以心灵所见的相貌来画人,而必须呈现出肉眼所见的形体,以新方法作画。将来某一天,大家都会像他们那样画画。当提及‘绘画’时,全世界都会想到他们的作品![3]就算是一个对绘画一窍不通、愚蠢可怜的裁缝,也会想拥有这么一幅肖像,因为借由看见自己独特的弯鼻,他会相信自己不是一个平凡的傻瓜,而是一个特别的、独一无二的人。”

“那我们也可以画那样的画。”爱开玩笑的凶手说。

“我们不会!”我回答,“你难道没有从你的受害者、死去的高雅先生身上学到,人们是多么害怕被视为法兰克人的模仿者吗?即使人们勇敢地去尝试学习他们的绘画,结果还是一样的。到最后,我们的风格会渐渐失传,我们的颜色会慢慢褪去。没有人会在乎我们的书本和图画,而那些稍感兴趣的人,也要么是一无所知,噘起嘴问,为什么画中没有透视画法,要么他们根本找不到这些书本。对之不感兴趣、时间和灾难将渐渐地摧毁我们的绘画。装订用的阿拉伯胶水含有鱼、蜂蜜和骨头,书页表面则是用蛋白和糨糊混成的涂料上胶打亮,因而贪婪无耻的老鼠会咬坏这些纸张,白蚁、蛀虫等千百种虫子将把我们的书本啃得精光。书册会散开,书页会掉落。妇女们会拿它们来点炉火,盗贼、漫不经心的佣人和孩童会残酷地撕下图画及书页。年幼的王子会拿玩具笔在插画上乱涂乱画,会在上面戳孔,会用来擦鼻涕,拿黑墨水在页缘空白处涂鸦;那些时不时说这是罪孽的人们则会把所有的内容都抹黑,他们会撕下或剪掉我们的图画,或许用在别的图画中,或是拿来玩游戏娱乐。当母亲们销毁她们认为淫邪的插图时,父亲和兄长们则会对着画上的女人手淫,朝上面射精;书页不仅会因为这个原因,同时也因为页面沾染了各种烂泥、潮气、劣质糨糊、口水、食物和各种污秽而全黏在一起。霉菌和灰土的斑迹会在书页黏合处像脓肿一样到处开花。我们的书将被雨水、漏水的屋顶、洪水和泥巴摧残蹂躏。所有的书页都会被水、湿气、蛀虫和疏忽腐化成浆,变得破破烂烂、千疮百孔、色泽褪尽、无法辨别,即使能奇迹般地从某个干燥的箱子底部找出那么最后一本干干净净的书,很自然地,有一天它也会在一场无情的大火中被烈焰吞噬而消失。伊斯坦布尔有哪个地区不是至少每二十年就被烧光一次?我们又如何能期盼一本书得以幸存?这个城市,每三年消失的书本和图画馆,远超过蒙古人在巴格达掠夺焚毁的数量。一位画家又如何能幻想他的经典之作流传超过百年,或者期望有一天他的图画能够得到认同,自己被人们像贝赫扎德般受尊崇?不仅仅是我们自己所创作的,就是几个世纪以来在这个世界上创造出来的每一件作品,都会毁灭于大火、腐朽于虫蛀或消失于漠视。因此,席琳从窗口骄傲地看着霍斯陆,而霍斯陆则愉悦地偷窥席琳在月光下沐浴以及恋人们优雅含蓄地对视;鲁斯坦姆与白妖[4]在一口井底肉搏并杀死白妖;为爱而疯了的马杰农在沙漠里与一只白虎和一头山羊友好相处时忧伤的模样;一只为每夜与它交媾的母狼贡献一只羊的吃里爬外的牧羊犬被捉并被吊死[5];用花朵、天使、枝叶、鸟儿和泪珠制成的所有页缘边饰;哈菲兹[6]谜样诗句插画中的所有乌德[7]琴手;摧残了数千个,不,数万个细密画学徒眼睛的所有墙壁纹饰;书写在悬挂于门和墙上的花纹小盘上的、隐藏于插画边框中的所有诗句;藏匿于墙底、角落、额前装饰物、人来人往的地方、灌木丛里和岩石缝隙间的卑微签名;覆盖着情侣的被子上面的所有花朵;苏丹陛下的祖父胜利地攻上敌人城堡时耐心地等待在一旁的异教徒们被砍下的脑袋[8];当异教徒的使节亲吻苏丹陛下曾祖父[9]的脚时,出现在其身后的、年轻时你也曾经一起画的所有大炮、枪支、帐篷;有角没角的、有尾巴没尾巴的、尖牙利爪的各种魔鬼;包括无所不知的戴胜鸟[10]、飞雀、无知的鸢和歌唱的夜莺在内的上万种鸟类;安静的猫,躁动的狗,翻腾的云朵;重复出现在千万幅画中的精致花草;拙劣的阴影笼罩着的岩石和每一片叶子都以先知的耐性一片片画出的柏树、梧桐树、石榴树;以帖木儿或塔赫玛斯普王时代的王宫为范本用以修饰更古老故事的宫殿以及千万块砖瓦;成千上万个忧郁的王子,在开花的春树下,在鲜艳的花海间,坐在一块漂亮的地毯上,聆听着美丽的女人与男孩们吹奏的音乐;图画中各种精美的瓷器与地毯,归功于过去一百五十年来从撒马尔罕到伊斯坦布尔,成千上万个插画学徒在鞭打责骂下的努力;如今你仍以同样的激情所画的美丽花园和游弋在其中的鸢,你笔下令人难以置信的战争和死亡场景、机智地狩猎中的苏丹、同样机智地逃窜着的胆小羚羊、垂死的君王、被俘的敌人、异教徒的帆船舰队、敌人的城市以及你笔下流出的像黑屋脊一样莹莹闪烁的黑夜、繁星,鬼魅般的柏树和你用殷红渲染出的爱与死亡的画面,这一切的一切,都终将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