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人们将称我为凶手(第4/4页)

“让我们继续画我们的书。”我说,“让一切像从前一样继续下去。”

“细密画家中有一位杀人凶手。我将与黑先生一起继续制作我的书。”

他是在刺激我干掉他吗?

“黑现在在哪?”我问,“您的女儿和孩子们在哪儿?”

我感觉是某种特殊的力量把这些话放入我嘴里的,但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再也无法感到快乐、感到有希望了,只剩下精明和讥讽。在这对自娱娱人的邪灵——智慧和嘲讽——背后,我察觉到了魔鬼的存在,他操控着它们,驱迫着我。就在这一刻,大门外讨厌的狗群又开始疯狂嗥叫,仿佛闻到了鲜血的腥味。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经历过这一刻?在一座遥远的城市,某个距今久远的日子,像是一片我看不见的雪花飘落,映着蜡烛的火光,我哭着向一位顽固的糟老头努力解释自己没有偷他的颜料,完全是清白无辜的。当时,就像现在一样,狗群仿佛嗅到鲜血般狂吠起来。从姨父大人那属于邪恶老人的坚毅下巴上,从他最后终于能无情瞪视我的眼睛里,我明白他企图击溃我。我努力地想要回想起自己十岁时作为一个细密画家学徒的这一段难堪的回忆,那就像一幅轮廓明晰但色彩早已褪去了的图画。而此时此刻,我却像活在一场清晰但已褪了色的回忆之中。

我起身,绕到姨父大人背后,从他工作桌上各个熟悉的玻璃、陶土、水晶墨水瓶中,拿起那又大又重的崭新青铜墨水瓶。我体内那位认真的细密画家——那是奥斯曼大师灌输到我们所有人体内的——正用清晰但已褪色的颜料,画出我的所作所为及我眼中所见,不像我此刻正在经历的过程,而像一段很久以前的记忆。我们不是经常在梦中从外面看见自己而感到害怕吗,带着同样的恐惧感,我拿着巨大而窄口的青铜墨水瓶说:

“十岁时,当我还是个学徒的时候,见过这样一个墨水瓶。”

“那是一个有三百年历史的蒙古墨水瓶,”姨父大人说,“是黑大老远地从大不里士带来的。用来盛装红色。”

那一瞬间,正是魔鬼唆使着我举起墨水瓶,使尽全力砸向这自负老头的进了水的脑袋。但我没有屈服于魔鬼,反而怀抱虚妄的希望说:“是我杀死了高雅先生。”

你们明白为什么我怀着希望这么说,对不对?我希望姨父会理解,会宽恕我。我也希望他将会因恐惧而助我一臂之力。

[1]谢赫·穆罕默德,具体生卒年不详,伊朗萨法维王朝君主塔赫玛斯普一世(1524—1576年在位)宫廷画坊中的著名细密画大师,参与了由苏尔丹·穆罕默德主持的为塔赫玛斯普一世绘制《列王记》的工作。塔赫玛斯普一世晚年闭门修道,谢赫·穆罕默德与大多数宫廷画家转入加兹温总督易卜拉欣·米尔扎的画坊中。

[2]在内扎米的《亚历山大记》“智慧篇”中,亚历山大来到中国,在中国皇帝的陪同下来到海滨,观看仙女们在海中欢歌舞蹈。这一故事情节纯系诗人杜撰,亚历山大并未到过中国。

[3]卜拉格:《古兰经》故事中,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夜行和登霄时的坐骑,由大天使哲布勒伊来授与穆罕默德。穆罕默德乘着卜拉格一夜之间从麦加飞抵耶路撒冷,并登霄升上七层天,目睹天园景象。据经注,卜拉格为小于骡、大于驴、鹰翅、孔雀尾、美女头的白色母马。今耶路撒冷犹太人的“哭墙”,被穆斯林视为穆罕默德登霄的起点。因此,耶路撒冷成为继麦加、麦地那之后的伊斯兰教第三圣地。

[4]这里涉及细密画的程式化与风格创新问题。在细密画中,当一位杰出的细密画大师的个人风格被众人所接受,也就意味着他所阐释的神眼中的事物被众人接受,他犹如先知使者或宗教神职人员一般成了神的意志的代言人。

[5]阿巴斯·米尔扎:伊斯萨法维王朝君主伊斯玛仪二世(1576—1577年在位)的侄子。伊斯玛仪二世性情残暴,杀害了众多叔伯侄子,但阿巴斯·米尔扎父子幸免。后,伊斯玛仪二世反被不明身份者杀死在加兹温的宫殿中。阿巴斯之父穆罕默德·胡大班德登基为王,1577—1587年在位。阿巴斯·米尔扎后来于1587—1629年任萨法维王朝君主,史称“阿巴斯大帝”,萨法维王朝在他统治时期达至鼎盛。阿巴斯大帝将都城从加兹温迁到伊斯法罕,开启了细密画的“伊斯法罕画派”。但是小说这里可能有误,谢赫·穆罕默德烧毁的应是易卜拉欣·米尔扎在加兹温修建的庞大图书馆。阿巴斯大帝1571年出生于赫拉特,并在那里长大,1587年在加兹温登基为王(离本小说故事发生的时间1591年,仅差4年),不久便将首都迁到伊斯法罕。

[6]这里涉及细密画的空间表现法问题。

[7]细密画是一种宫廷艺术,所有的细密画家都依附于宫廷,或寄身于国王苏丹们的宫廷画坊,或寄身于王子王公们的画坊。当时,新的君主登基,都会为自己做一些树碑立传的书籍图册。有的新君主甚至把以前书籍中的杰出的插图作品,折卸下来,装订在为自己树碑立传的书籍中。从这个意义上,相对于文字书籍来说,细密画是不朽的。

[8]即塔赫玛斯普一世,伊朗萨法维王朝第二位君主,1524—1576年在位。酷爱细密画艺术,本身也是一位细密画大师。晚年因虔信苏非之道,视绘画为异端,放弃了对细密画的喜爱。

[9]伊斯兰教禁绝偶像崇拜,在其教义中呈现人物和动物形象或形体的美术家在末日审判时会受到严惩,堕入火狱,但伊斯兰教并不禁绝对植物或花纹图饰的描绘,从事这类工作的画家并不在受严惩者之列。以描绘人物活动情节为主的细密画之所以能够为伊斯兰文化所接受,很大程度上与当时苏非神秘主义的兴盛密切相关,细密画的绘画视角正是细密画家对苏非神秘主义所宣扬的“人主合一”至境的体验和实践,其对人物动物普遍性及程式化的描绘,避免了对某个具体人物或动物的膜拜嫌疑;在色彩运用上,以“崇高”为准则,体现了宗教的神圣。尽管细密画在以上几方面获得了伊斯兰的合法性,但依然是对人物和动物的呈现,因此虔诚的宗教徒仍视之为异端,或至少是对真主的不敬。

[10]《布哈里圣训实录》,成书于9世纪,被伊斯兰教逊尼派奉为六大圣训之首。由布哈里(810—870)花16年时间遍游阿拉伯帝国,收集各种穆罕默德训言,加以甄别精选,编辑而成,共97卷。

[11]即第189-190页所讲的谢赫·穆罕默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