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4. 晚宴(第2/2页)

愉快的气氛和嘈杂声在加大。餐桌上的人们开始三三两两交谈起来。尽管不时还可以听到一两声凯利姆先生的讲话声,但客人们只管继续自己的交谈。餐桌的一头坐着两个女人,她们是两个丹麦工程师的妻子。她俩挨着坐在一起,互相交谈着,慢慢地喝着拉克酒。坐在餐桌另一头的男人们不时盯着这两个女人看一眼,他们喝着酒,抽着烟,然后在知道不会和任何人目光对视的那一刻重新看女人们一眼,若有所思地吐着烟雾。奥马尔从他们的表情里知道,这些男人在幻想着和这两个外国女人有关的事情。当他看见一个脸已经变了形的男人正盯着女人们看时,他想起了纳兹勒。他很吃惊自己会在这个时候想到纳兹勒,然后他像餐桌上其他男人们一样,猛喝了几口拉克酒,重新点上一根烟,开始听别人讲话。

餐桌上主要有两个群体的人。第一群体的人由年纪稍大些、显得更加稳重和谨慎的男人们组成,他们是在铁路建设期间暴富起来的承包商。姓氏法颁布后,这些新兴富人为自己选了诸如铁网、开路、钻山的姓氏,但六七年前他们还仅仅是次承包商,或者刚毕业的工程师,抑或是小公务员。因为连他们自己都惊讶三五年里达到的这种富裕水平,所以他们个个小心谨慎。他们希望任何人不要有抱怨,任何人不要受委屈,任何人不要对这个铁路秩序感到不满。好像一旦有什么人抱怨了,他们手上的财富就会跑掉一样。他们因此对共和国取得的成就、被平息的库尔德人暴动、兄弟情谊和团结等字眼表示欢迎。第二群体的人由国家检验员、公务员和拿工资的工程师们组成。因为知道第一群体人暴富的原因,所以他们鄙视第一群体的人,但是他们中的大部分又想和第一群体的人一样富起来,所以他们的那种鄙视里掺杂着嫉妒、羡慕、愤怒和厌恶。他们中有的人过分诚实,有的人像是在愤世嫉俗,有的人为了加入第一群体在努力奋斗,有的人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甘心做一个麻木的旁观者。但是和那些靠铁路建设发财的人一样,他们都知道自己拥有的一切以及未来是和像伊赫桑先生一样的议员,或是像凯利姆先生那样的财主紧密相连的。因此餐桌上不在意自己的言行、不对凯利姆先生和伊赫桑先生感到畏惧、可以真正享受晚宴快乐、可以畅所欲言的就只有几个外国工程师,外加一个在这个关系网之外的喝得醉醺醺的年轻工程师了。鲁道夫不太说话,雷菲克埋头吃饭、喝酒。

奥马尔也想像雷菲克那样痛痛快快地喝酒,感觉自己的存在不在议员、大地主和承包商凯利姆先生的掌制之下。为了有那样的感觉,他应该像刚才那样强迫自己大声和别人说话,或是做一些过分的事情。第二次往盘子里拿辣椒塞肉、喊厨师给他倒酒时,他想到这些,于是又想起身离开餐桌。正要这么做时,他想自己可能已经醉了。然后他又想起以往在这种时候安慰自己的一句话:“酒只能伤到我的胃!”他突然站了起来。他看见鲁道夫在看着自己,于是嘟囔了一句:“我去厕所!”

鲁道夫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坐在他旁边的另外一个工程师也笑了一下。奥马尔径直朝厕所走去。因为去年也来过这里,所以他知道厕所在哪里。走进厕所时他想:“我大概想吐!”然后他把头凑到马桶上吐了。吐完后他慢慢地洗了脸,朝镜子看了一眼,他发现自己的脸色是健康的。他走出厕所,听见餐桌上传来的声音,但他不想马上回到那里。他从一扇边门走到外面寂静的黑暗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弥漫着泥土和青草味的空气,享受着远离人群的清静。他对自己说:“我是与众不同的,我不会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他抽着烟开始在工棚周围转悠,他看见了厨房的灯光。

走近窗户朝里面望去,奥马尔看见厨师在往放着果仁千层蜜饼的大盘子里撒什么东西,随后又像个画家似的退后几步欣赏了一下自己的作品,然后拿起一把刀再次走到大盘子前。

奥马尔想:“我不会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当然也不会成为和厨师或是工棚里的工人一样的人!”他向餐桌走去。“主人们和奴隶们……凯利姆•纳吉先生!我为什么会恨他?”他想起了黑尔•鲁道夫说过的话,同时也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因为他掌控了每个地方,每个角落!是这样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对他,对国家以及国家的那些恶心的法规我是什么也做不成了!但我想做些什么,想打破所有的陈规!我想成为一个主人,比那个凯利姆先生更聪明的主人。”他看了看工人们的工棚说:“他们不会崇拜我……但是会来问我要工作……我要做什么?我要挣很多钱。我要放下这些没用的想法……思想,道德!有什么用?……是的,让我过去坐下,除了工作别的什么也不想!那么餐桌上所有人都朝他看时,我做什么?我不去想这个!”

他重新坐到了餐桌上。厨师拿来了放着果仁千层蜜饼的大盘子。所有人都朝盘子看了一眼。

[1]戴尔希姆(Dersim),现名通杰利(Tunceli),位于土耳其东南部,靠近叙利亚边境。19世纪30年代当地频繁暴发叛乱。土耳其军队在1937年和1938年组织了两次大规模军事行动,1938年9月叛乱被彻底镇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