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1. 觉醒?(第2/3页)

穆希廷看了看男人那胖胖的手指所指的地方。然后他抬起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对面那张和蔼、宽容和可笑的脸,他明白自己不会对这个人生气,最多也就是鄙视。但这种鄙视在他对这个人抱有的亲近感旁边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因为这个人读过自己的诗歌、以被嘲笑的代价专门跑来跟自己说这些话。他想:“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图兰主义[3]者!”穆希廷在对图兰主义、民族主义的鄙视和对这个男人似乎抱有的亲近感之间徘徊。

马西尔•阿勒泰勒说:“您坐在这里,过着不幸福的生活,用酒精来麻醉您自己。因为您的生活里没有一个理想。生活里您依赖什么?宗教吗?不是!您的家庭吗?不是!工程师职业吗?不是!”他每次都扳着一个手指问着,每次又都看着穆希廷茫然的眼神说出答案:“一个女孩吗?不是!玩乐吗?不是!像您的某些同龄人那样热衷于改革吗?也不是!那么是诗歌吗?是的,对此您无法说不是,但是如果没有其他的那些东西,诗歌又有什么价值呢?您鄙视其他的那些东西也许是对的,但有一样东西很重要,那就是您是一个突厥人!”他的手指又戳到了桌面上。

穆希廷仍然看了一眼那根胖胖的手指。然后他想:“那么他要我做什么?他大概是想把我引上一条正道,想让我接受他的信仰……他在这个酒吧里看见了我,他可怜我,所以跑来和我说这些。也就是说在别人眼里我是个可怜的人!”

“做一个突厥人!您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做一个突厥人,为所有突厥人共同的理想而奋斗。融入到社会里,融入到所有的同种族人中去,为了他们的幸福忘掉我们自己……您只相信诗歌和您自己,而您所喜欢的诗歌,从您的书里我知道,是那些欧洲人写的丑陋的东西……波德莱尔是吧?一个腐朽、瘾君子法国人!但您是一个突厥人。您知道法国人在哈塔伊对我们的同种族人干了什么吗?”他突然很激动,愤怒得几乎是在吼道:“法国人在哈塔伊压迫我们的同族人。而您却在仿效法国诗人,白白荒废您的才能。啊!突厥民族!啊!我的民族何时才能觉醒?”

穆希廷突然担忧起来。刚才他还准备告诉那男人自己并不赞同他的观点,但他现在很难那么做了。为了讨他的欢心穆希廷做出了一副害臊和内疚的样子。穆希廷想说一些平息他愤怒的话,但又怕给他一个自己在嘲讽他的印象。

喝完第二杯酒他嘟囔道:“是的,也许您是对的。我的状态不好。但是我又能怎么样呢!”

马西尔•阿勒泰勒什么也没说。他大概是在努力平息自己的激动。一阵沉默开始了。

穆希廷想:“他有一个信念。不管这个信念是多么的荒唐和错误,在这样一个有信念的人面前我注定是丑陋的。”可是,这种信念和这个男人的愤怒在他看来又是如此的荒唐和空洞,他气愤地想:“他为什么这么激动?有什么可以激动的?”他想了想发生在哈塔伊的事情。他从报上得知,那里要举行一次选举,选举前发生了一些事件。如果报道准确的话,那里的土耳其人在受压迫。他想:“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但他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卑劣。他想到了妓院、红色的灯泡和女人。他觉得自己抬高孤独、夸大不幸的做法很肤浅也很丑陋。他突然想起在报上看到的消息,他嘟囔道:“有些地方发生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是的,法国人朝一个土耳其人的茶馆开了枪。然后,他们还打死了一个土耳其宪兵。他们用卡车从贝鲁特运来了大批亚美尼亚人……”这次马西尔•阿勒泰勒没有太激动,他说:“应该做些什么!像两年前在伊斯坦布尔做的那样……”

穆希廷想起,两年前仍然是为了哈塔伊事件在伊斯坦布尔举行过一次声势浩大的游行,学生和拥挤的人群从贝亚兹特一直走到了塔克西姆,示威人群和警察好像还发生了冲突。

他说:“政府会允许这么做吗?”然后他又问服务生要了一杯酒。

“哈,如果我们要靠政府的话!”泛突厥主义[4]者老师把嘴撇了撇,“他们想和法国人协商解决这个问题……他们要和我们的敌人坐到谈判桌上……和平解决……相信这个的人不是傻瓜就是叛徒!”然后他又轻声说:“他们也去了梅尔辛,但是他们什么也做不成。我可以轻松地和您说这些,但我不会轻易地和别人说!”

穆希廷觉得这种信任很可笑。然后他想:“所有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比如说所有突厥民族联合在同一面旗帜下,我为什么要激动?”他想真诚一些,想对这个让自己感觉亲近的人说出自己所有的真实想法。他说:“我,但是我不相信这些东西!所有突厥民族的联合有什么意义?我不认为图兰主义、种族主义和民族主义是对的。”

男人突然嚷道:“您是什么人竟然说这样的话!您以为自己是谁,竟然可以鄙视泛突厥主义……”

穆希廷大吃一惊。他朝四周看了看,发现谁也没注意他们。

“您以为自己是谁,可以说突厥民族主义是不对的?您的这种勇气是从哪来的?是从这酒里,您腐烂的灵魂里,还是没有任何根基的您那不幸的生活里?请您清醒一点!想想您自己。想想您是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您,您恨您自己,也恨其他人,您恨所有的东西!您对于这个社会来说是一个陌生人。如果仅仅是一个陌生人就好了……您是这个社会的敌人。您该为在诗歌还有您说的那些话里表现出来的自以为是感到羞耻。您那么自以为是,那么您又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没做!但是我知道您是有才能的、是聪明的。我没白白跑到您这里来。太可惜了,孩子,太可惜了。这对您自己,对我们的民族来说都是可惜的,不是吗?我认识您的父亲。不可惜吗?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穆希廷像是打碎了一个花瓶似的愧疚地看着男人说:“是的,是的,除了自己我什么也不想!”但他知道自己更在意的是那些对他才能和聪明的赞美之词。当泛突厥主义者讲完话,脸上重新显出那令人惊讶的、宽容、亲善的笑容时,穆希廷明白自己的内心希望自己看起来是无罪和清白的。他说:“别以为我对自己的这种状况是满意的,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我的状态是糟糕的,并且如您所说是该为此感到羞耻的,但是要想摆脱这种状况,我又找不到任何可以让自己相信、投入的东西。”

男人说:“那就是泛突厥主义!把自己献身给您的民族!这就是泛突厥主义事业!”他似乎在纳闷这个小伙子为什么不去摘递到他面前、可以帮他摆脱困境的果实,为什么还要说这样的话,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把手指戳到了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