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白色城堡》之后

有些小说,尽管有着圆满的结局,但其角色仍然在作者的梦境中继续着他们的游历。19世纪,有相当一部分作家喜欢把自己的这种梦境写成两三部续作。而另有一些,则走向相反的极端。他们不愿再沉浸在前一部小说的世界里,而是迫切渴望结束那些危险的后续历程,以至于就用草草的一句附言,将这些一笔带过。例如,他们仅会这样说,“很多年后,多萝西娅和她的两个女儿又回到了阿尔坎斯通,”又或是,“拉泽若乌最后终于将事情安排妥当,现在他有着丰厚的收入。”当然,也有一批作家再次回到上一部小说的世界中。但这不是为了给老主人公增添一些新的冒险,而仅仅是因为小说中的生活需要如此。回忆、曾错失的良机、读者以及好友的感知、反应,还有一些新的念头,都可能使小说形式在作者构思中发生改变。一部书的构思可能会与最初想法完全不同——这里指的不是已经在书店上架的作品。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作者总是想弄明白,这一陌生奇异的新生灵究竟来自何处。

《白色城堡》的创作灵感最初神光一现,是在我即将完成第一部小说《杰夫代特先生》之际,后者是有关20世纪上半叶一个家族的传奇史。在《白色城堡》中,一个占星师常被传召入宫,于午夜时分行走在忧郁冷清的街道。我的小说正是以那座宫殿命名。我的占星师,对科学很感兴趣。他发现,宫中人士对科学几乎毫无热情,于是将自己扮成占星师。这轻而易举地转换身份,要得益于他对天文学的浓厚兴趣。他的初衷,是为了战胜宫廷内其他术士,而并非科学事业。但尽管如此,预言为其带来的权力和影响,还是很快就改变了他的想法。他开始借此来满足其不可告人的目的。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慢慢回避历史题材了。人们问我为什么总写历史小说,对此我日益厌烦,现在,我对历史小说已没有兴趣了。

早些年,大约在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我写过三篇历史短篇小说。甚至人们也将我的第一部作品称为历史小说。要理解我对历史的兴趣,就有必要审视一下我的文学品位,更要回顾回顾我的童年喜好。孩提时代,我八岁多的时候,曾经有一次从与父母同住的房间来到楼上,去向住在阴暗屋子里的祖母问安,那里的每件东西,甚至收音机的喋喋不休声,都和我们的房间一模一样。屋里有一堆褪色发黄的报纸和医学书籍,它们曾经属于伯伯。他去了美国,再也没有回来。我在里面翻寻,凑巧找到一册大部头的插图本瑞萨特·艾克瑞姆·科丘(Reşat Ekrem Koçu)的百科全书。接下来的很多天,我一直在读其中那则关于猴子的故事,那群可怜的猴子是人们从阿萨普卡皮的猴市上买来的,后来它们因为不堪入目的表演都被吊死在树上。在洗衣服的日子里,洗衣机轰轰哀鸣着,大人们烦躁地转来转去,忙着烧水,忙着加热液体肥皂。这时,我会爬到角落里,看那本黑白插图的《天使不愿踏足的街道》,里面的妓女们全都得了黑死病。在等待走廊里的大钟表敲响下一个整点钟声的当口,我读到了罪犯们会被折断手脚,塞进炮口里射向天空的故事,心里顿时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写完第二本小说《寂静的房子》后,我发觉自己又陷入了对历史题材着迷的梦境中。我对自己说,既然头脑中已经有了清晰的故事雏形,那么,我何不在写长篇小说之余,写些短篇呢?因此,为了更好地描绘我的占星师,我也兴高采烈地沉浸在了科学和天文学书籍中。阿德南·阿迪瓦(Adnan Adıvar)饶有趣味、无可匹敌的《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科学》(The Science of the Ottoman Turks)让我发现了渴望寻找的色彩。如同埃弗利亚·切莱比也曾经非常喜爱的怪动物神话书一样。从苏海勒·尤恩瓦尔教授(Süheyl Ünver)的《伊斯坦布尔天文台》(Istanbul Observatory)那里,我第一次了解到,著名的奥斯曼天文学家塔奇尤丁就曾试图向苏丹解释彗星;读到他和别人间的思想交流,看到他科学笔记(该笔记现已散失)中的思想对我的主人公的教诲作用,我开始明白,天文学和星相学之间的界限是多么模糊。

关于占星术,我在另一本书上看到过这种解释:“预言某些事情的秩序会被打乱,对于破坏事情的秩序来说,不失为良方妙策。”后来,我从奥斯曼时期最富戏剧性、作品通俗易读的历史学家奈玛那里了解到,占星家之首侯塞因大人像所有政治家一样,非常热衷此道,善用占星家的黄金定律。

我阅读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我想写的这个故事收集所需的一切详尽背景资料。我手头的书籍,使我看到了土耳其文学中一个极受欢迎的文学主题:渴望行善助人的英雄形象!在这类书里,品德高尚、心地善良的英雄总是坚定不移地和邪恶的叛徒作斗争。从某些优秀小说中,我们会看到,正是通过邪恶的考验,主人公的性格才能发生变化。谁知道呢,我也许会沿着这同一思路写下去。但我尚未找到我主人公的“美德”源自何处,也无法探寻出,他对科学与探索的热情来自何处。后来,我决定让自己的占星师从“西方人”那里获得对科学的认知。那些从遥远国度乘船而来的奴隶,是我达成这一目的的最好人选。由此,黑格尔的“主奴关系”也发挥了作用。我认为,作品中的大师和意大利奴隶之间应当有许多方面可以互相倾诉,互相教导。为了给他们时间交谈,我安排他们在黑暗笼罩下的城市里同处一屋。这两个人之间既亲密又紧张的关系,立刻成为了本书的想像中心。我发现主人与奴隶非常相像。或许是我爱分析的那面天性起了主导作用,但这恰恰就是我让他们如此相像的理由。从那时起,我可以毫不费力就让自己沉浸于那个著名的文学主题中:孪生兄弟对调位置。

我的故事就开始以这种全新的形式上演,这或许是由于我对故事的内部逻辑没有把握,或许是由于我想像力迟钝。我当然非常熟悉E.T.A.霍夫曼(E.T.A.Hoffmann)的孪生兄弟故事。他总是对自己不满意,由于渴望成为音乐家而模仿莫扎特,甚至过分到把莫扎特的姓氏加在自己的名号上。我也读过埃德加·爱伦·坡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故事,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双重人格》(The other)。我所写的斯拉夫村落里那位患癫痫病大师的传奇故事,就得益于他们的启发。上中学的时候,生物学老师吹嘘说,他总是能够分辨出班上那一对丑陋的孪生兄弟。但在口头考试时,他们俩交换了位置,而老师却丝毫不知。我第一次看到电影《大独裁者》(The Great Dictator)中查理·卓别林模仿他人的样子时,曾非常喜欢,但后来就不了。小时候,我对连环画册上的千面人敬畏有加,他永远都在变幻身份。如果他和我换了身份,他会做什么呢?我对此感到好奇。如果和一个业余心理学家互换身份,他也许会说:“事实上,所有作家渴望的,就是变成另一个人。”在将自己转换到作品中去这一点上,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比霍夫曼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将自己完全融入《化身博士》(Dr. Jekyll and Mr. Hyde)中:白天是一个普通人,晚上却是一个作家!不论何时,我的对应自我只要与我调换了位置,他就会提醒读者,要对这双重身份负责的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