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在卡尔斯和法兰克福(第4/4页)

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常常谈到土耳其,谈到它申请加入欧盟。每每此时,人们对我总是哭脸相迎,或提出许多质疑。所以,现在我要当场回复他们。土耳其以及土耳其人民可以提供给欧洲和德国最重要的东西,毫无疑问就是和平。它指的是一个穆斯林国家加入欧洲的愿望,以及该和平愿望获得批准就可以带来的安全和产生的作用。我在孩提和青年时期,读过许多伟大小说家的作品。他们并不按照基督教的信仰,而是按照对个体的渴望来界定欧洲。因为这些主人公们通过奋斗来解放自己,表现自己的创造性,使自己梦想成真。所以他们的小说能赢得我的欢心。欧洲能获得非欧洲世界的尊重,应归因于它费尽努力培育出来的各种理想:自由、平等、博爱。而如果欧洲的灵魂是启蒙、平等和民主,如果欧洲是一个基于和平的联盟,那么土耳其也该在这里有一席之地。欧洲如果以狭隘的基督教教义来界定自我,那么它就与试图从自己的宗教里获得力量的土耳其无异。这样的欧洲脱离了事实,排他性太强,它与过去相连,却与将来无关。

我是在伊斯坦布尔跨欧洲部分的一个西化的世俗家庭长大的。因此,对于我或像我这样的人来说,相信欧盟根本不是一件难事。别忘了,从童年起,我们的费内巴切足球队就一直在参加欧洲杯的比赛。有数百万像我这样的土耳其人全心全意地信任欧盟。更重要的是,大多数保守的土耳其人,穆斯林土耳其人,以及他们在政治上的代表团体也希望看到土耳其加入欧盟,想帮助谋划欧洲的未来,梦想这种未来的诞生,并协助共同建设这种未来。这种友好的表示虽然在几个世纪的战争和冲突之后才到来,但它的意义却不能轻看。如果将它断然拒绝,就会引起极大的遗憾和气愤。没有欧洲的好前景,我想像不出土耳其的样子。同样,没有土耳其的好前景,我也无法信任欧洲。

在此,对于我如此长篇大论地谈论政治,我向大家道歉。我最乐意归属的世界,当然是想像的世界。从七岁到二十二岁,我的梦想就是要成为一名艺术家。这样,我可以走到伊斯坦布尔的街上,描画都市风景。正如我在自己的作品《伊斯坦布尔》里写到的那样,我在二十二岁放弃绘画,开始写小说。现在我认为,我想从绘画里得到的东西,就是我想从写小说中得到的东西。吸引我从事艺术和文学的东西,就是这样一种希望:将乏味、单调、希望破灭的世界甩在身后,去追求一个更深沉、富饶、更多样化的世界。要进入这片另外的魔幻领域,不论我像早期那样,使用线条和色彩来表达自我,还是像现在这样,每天花很长的时间用文字来创作,我都需要去想像这片领域的细微差别。三十多年来,我独自坐在自己的角落里,构建这个给人抚慰的世界。它主要取材于我们都认识的世界,取材于我能从伊斯坦布尔、卡尔斯和法兰克福的街道,以及室内生活里看到的世界。然而,是想像,小说家的想像,给日常生活的有限世界赋予了独特性、魔力和灵魂。

现在我想谈谈灵魂,以此作为我发言的结尾。灵魂,是小说家努力毕生想传达的一种特质。只有当我们能够将这个奇怪而令人迷惑的任务归入适当的范围时,人生才会幸福。很大程度上,我们的幸福和不幸都不是源自生活本身,而是来自于我们赋予它的意义。我一生的时间,都在探求这种意义。或者,换句话说,在今日这混乱、艰难、迅速流变的世界里,我一生都在喧嚣和嘈杂中踽踽而行,人生之路盘旋曲折,让我不知所从。我忙着在寻找开头、中间和结尾。在我看来,灵魂这东西,只能在小说里找到。自从我的小说《雪》出版之后,每次我走在法兰克福的街上,我就能感觉到卡的灵魂。我与这个主人公的共同之处真不算少,我感觉自己似乎真正在观看着我所想像的那座城市,似乎我不知怎的,已经触及了它的灵魂。

马拉美说得不错,“世上的一切都为了写进书本而存在。”毫无疑问,最有资格把世间一切纳入其中的书本类型,就是小说。想像,是一种将意义传递给他人的能力,是人类最伟大的力量。而多少世纪以来,它在小说里找到了最真的表述。我现在接受德国书业和平奖,它认可了我三十年来对这门伟大艺术的忠诚效劳。我从心底里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