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堕落的快乐(第2/3页)

到这里,问题甚至变得更加晦涩,更加混乱了。在面临选择西方还是东方,选择本土特点还是欧洲风格而颇费思量的地方,这样的问题总会存在。因为,尽管陀思妥耶夫斯基厌恶西方自由主义者和物质主义者,他却接受了他们的道理。让我们记住,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伴随着这些思想成长的。他接受过现代教育和训练,具备成为工程师的素质。西方思想塑造了他的头脑,此外他一无所知。我们可以假设: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希望用另一种方式来说理,想求助于另一种更加“俄国式”的逻辑,可惜他没有选择接受这种类型的教育。在其晚年,他在写《卡拉马佐夫兄弟》(The Brothers Karamazov)时,他开始对俄国东正教神秘主义产生兴趣。从他在这之后所做的笔记里,我们可以看到,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对这些主题知之甚少。(不过,我仍然喜欢他摆出实用主义姿态,责怪自己“脱离了人民”。)根据同样的思想线索,我们得出如下结论应该不会有错:陀思妥耶夫斯基接受了所有来自欧洲的思想,他自己关于个人主义的观点就源出于此。他知道欧洲思想一定会传遍俄国,而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反对这一思想。但是请让我重申,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反对的不是西方思想的内容,而是其必要性,其合理性。他痛恨他们国家的现代化知识分子,因为这些人利用欧洲思想来确立自己的重要地位,正是这一点助长了他们的傲慢。让我们别忘了,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词典里,傲慢是最严重的罪。他把“傲慢”这个词只作为贬义词使用。在《时间》杂志上发表的《冬天里的夏日印象》(Winter Notes of Summer Impressions),曾按时间顺序记载了两年前他的第一次欧洲之旅。在这本书里,他把西方所有的邪恶(个人主义、迷恋财富,以及资产阶级的物质主义)与自负和傲慢联系在一起。在一次怒火发作时,他曾声称,英国的牧师是些既富有又傲慢的家伙。还有一次,他描述了法国人常常一家子自负地手挽手走在街上,并不无嘲弄地称之为民族劣根性。八十年之后,萨特在《恶心》(Nausea)里从这种独特的观察角度出发,完成了对整个世界的刻画。可以说,这是一部用地下室人的灵魂写成的小说。

《地下室手记》的新颖独到,来自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愤懑之心和理性头脑之间的黑暗地带。他一方面认为西化可以让俄国获益,另一方面又对俄国知识分子以傲慢的姿态贩卖不偏不倚的物质主义思想感到怒不可遏。让我们别忘了所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研究专家都公认的观点:《地下室手记》是《罪与罚》以及接下来几部伟大小说的起点;他是作者找到自己声音的第一部作品。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人生这一阶段,是如何缓解其知识与愤怒的矛盾关系的?探讨这一问题是一件尤为耐人寻味的事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向他哥哥承诺过要写一篇反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论文,但这从未写成。很明显,他无法对自己相信的哲学进行批判。所有富于想像的作家都更加依赖想像而不是理性。与他们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欢在故事和小说里展现他的思想。说到这里,我们就明白了,《地下室手记》的第一部分既是小说,也可以说是长篇论文;有时,小说这一部分会单独发行。

小说在形式上采用了一个四十岁男子的愤怒独白。此人是圣彼得堡人,刚刚继承了一小笔遗产。他辞去工作,放弃了正常的社会生活,结果饱尝与世隔绝的痛苦,他将这种生活称为“地下”人生。主人公最初攻击的目标是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谓的“合理的自我主义”。车尔尼雪夫斯基认为,人本来是善良的,如果在科学和理性的帮助下获得“启蒙”,那么人就会明白,合理的行为正是他自己的利益所在。甚至在追求自己的利益时,他也能创造出完全理性的乌托邦社会。但是,地下室人却认定,人类即便完全掌控着理性,并清楚地了解自己的利益所在,仍然是不能按自己的利益行事的动物。(这可以理解为:“西化也许对俄国有利,但是我仍然想反对它。”)后来,地下室人将人类对“理性”的使用描述得更加混乱。“一个人的全部活力不是要证明他只是一台机器的齿轮,而是要证明他是人……因此,我们做事情不会按照别人期待的那样去做;相反,我们要听从非理性的召唤。”地下室人甚至还抵制西方思想最强有力的武器——逻辑,连二乘二等于四都要大加争执一番。

在此,我们要注意的,不是地下室人针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那些颇有说服力的(或者至少是成熟的)论争,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创造了一个能真心实意接受、维护另类思想的人物。通过创造这个人物——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的小说也以这类人物为中心——作家得以有所发现,而正是这些发现使他成为了真正的小说家。做事情违背自己的利益,在痛苦里寻找快乐,突然开始维护你应有立场的对立面——所有这些冲动都在反对欧洲理性主义,反对追求受过启蒙的自我所需要的东西,等等诸如此类的事?因为这种做法一直有人效仿,要评判这种做法在当时有多大的新意,也许很难。

让我们来看看地下室人做的一个试验。他想以此证明自己可以与这样一种观念抗衡:所有的人都会本着利己的原则来做事情。

某天晚上,他经过一家鄙陋的酒店时,看见台球桌旁有人打架,有人还从窗户里被扔了出来。地下室人心里顿时涌出一股强烈的妒嫉:他想受到同样的侮辱,也想被人从窗户里扔出去。于是,他走了进去。但是,他却没能领略到梦想中挨揍的滋味,反而被人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侮辱了一通。一名警官认定他挡路碍事,把他拉到一个角落里。而且,警官这么做的时候,那态度仿佛是在对付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一个甚至不值得别人鄙视的家伙。这出乎意料的羞辱让地下室人痛苦不堪。

从这个小场景,我可以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来小说里所有的特色因素。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想继续前进,成为一位像莎士比亚那样改变了我们对人性认识的作家,那么,《地下室手记》就是这种新视点的起始之作。仔细研究一下这本小说,我们就会明白他是怎样完成了他的伟大发现。失败和不幸,使得陀思妥耶夫斯基与那些沾沾自喜的成功者以及傲慢者的精神世界格格不入,而他对那些藐视俄国的西方知识分子也开始感到愤怒。但是,虽然他斥责西化,但自己却是西式教育、西式培养的产物,而且仍然在运用西方艺术、运用小说的艺术。他写《地下室手记》,是为了满足这样一种欲望:写一个故事,其主人公经历了所有的精神和意识状态。或者说,是出于一种急切的愿望:创造一位主人公和一个世界,并以令人信服的方式把这一切矛盾联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