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地震

子夜之后,破晓之前,我被最初的那阵晃动惊醒,后来才知道,那时是凌晨三点。那是1999年8月17日,当时我正在我们那栋石质住所的书房内。住所位于塞戴夫(Sedef),一座毗邻布约克卡达的小岛。我的床,离书桌有三码远,它剧烈地摇晃起来,就像是大海里暴风雨中的小船。地底下传来可怕的嘎吱声,似乎就来自我的床下。出于本能反应,我顾不得找眼镜就冲出房门,狂奔起来。

外面,我的前方是柏树、松树,远处闪烁着城市的灯光,更远的地方大海依稀可见。此刻,这一切,甚至整个夜晚仿佛都颤抖起来。似乎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我听着地球发出的巨大声响,脑海里一面浮现出地震的各种残暴景象,另一面则迷迷糊糊地想,为什么每个人会在夜里这个时候开枪射击呢?(20世纪70年代的轰炸、刺杀和夜间袭击,令我每每将枪击与灾难联系在一起。)后来,我绞尽脑汁,但始终没有想明白,究竟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和全自动武器的枪火声如此相像。

第一次震动持续了四十五秒,夺去了三万生命;震动停止前,我从侧梯爬到楼上,妻子和女儿睡在那里。她们已经醒来,在黑暗中等待着,恐惧万分、不知所措。电路已经中断。我们一同跑到花园,跑进四周寂静的黑夜之中。可怕的咆哮已经停止,我们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在恐惧中等待着。夜晚死一样的寂静,这座被高耸的岩石环绕的小岛、花园、树木,只有些许树叶轻微的沙沙声和我心脏怦怦的跳动声,这更传达出一种恐惧。黑暗中,我们站在树下小声低语,带着莫名的犹豫——或许害怕说话声音大,会引起另一次地震。随后,又有几次轻微的余震,但我们并没有感到害怕。我躺在吊床上,七岁的女儿枕在我腿上睡着了,救护车的警笛声从卡尔塔拉(Kartal)海岸传到我的耳中。

接下来的几天,人们又经历了无休无止的余震。之后,我听到很多人谈起他们在第一次四十五秒地震中的举动。两千万人感觉到了那次震动,听到了来自地下的轰鸣。后来,人们相互联系时,谈论的不是惊人的死亡数据,而是那四十五秒钟。几乎所有人都说:“除非你亲自体验,否则你简直无法想像。”

一名药剂师从一栋已成废墟的公寓楼中完好无伤地逃生,他曾清楚地感觉到,他住的那栋五层楼冲到了空中,然后又落到地上,坍塌成废墟。他的描述与另两位从这楼里同样毫发无损的逃生者所说的相同,并非是他的幻觉。有人惊醒过来后,发现自己和房屋都像变魔术似的倒在一边;楼梯坍塌的瞬间,居民们已经准备束手待毙了,但旁边的楼稍稍延缓了它的坍塌,于是这些人发现自己被挤到了某个角落。为了减轻痛苦,他们彼此搀着胳膊。后来,从废墟中发现的尸体就证明了这一点。碗碟、电视、橱柜、书架、装饰品、墙体挂件等所有东西全都扭曲变形,相互疯狂寻找的母亲、孩子、叔叔和祖母们,他们绝望地发现自己总是撞到自家的某样东西,或者撞上一堵不知哪里冒出的新墙。那些瞬间变形的墙体,使他们所有的物品都散落在地。到处一片黑暗,满是尘土,家具倒翻在地。所有这一切使家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让许多人都迷失了方向。不过,在那四十五秒钟的震动里,也确实有人在楼房倒塌前,跑下几层楼梯,逃到了大街上。

我听到各种传闻,一对祖父母躺在床上等死;有人以为他们站在位于四层的阳台上,却发现此处已经成了底层的露台;在第一次震动开始到结束的那会儿,有人刚打开冰箱,结果才把食物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全都吐了出来。据说有相当多的人在震前还站在屋内某处,没有入睡。另外一些人,一直在黑暗中挣扎,直到后来被剧烈的震动吓得够呛,只好趴在地上,不敢动弹。还有一部分人,说他们压根就没从床上起来,而是平静地笑着,拉过床单裹着头,把一切交付给安拉——很多死者就是这副模样。

我写的这些事情都是道听途说,它们大多出自伊斯坦布尔传播迅速的闲言碎语。人们整日谈论的,没有别的,全都是地震。震后的那天早晨,所有主流的私人电视台都派出了直升机摄影队飞往震区,不停拍照。我所在的小岛,以及周围几座比较大、人口比较密集的岛屿,没有什么人员伤亡,但其实距震中的直线距离,仅有二十五英里。而对面海岸,很多建筑结构差的楼房都坍塌了,众多人丧生于此。整整一天,布约克卡达市场都被令人恐惧、心虚的静寂笼罩着。地震离我如此之近,带走了如此多的生命,我简直无法面对这个事实。我度过了大部分童年的地方被地震摧毁,这令我感到难以置信,更让我感到恐惧。

伊兹米特海湾是受破坏最严重的地区。这个海湾呈新月形,如果我们把它想像成土耳其国旗上的那弯新月,那么那些群岛,包括我所居住的小岛在内,就仿佛是它旁边的那颗星。我出生后一周,就被送往其中一座岛上,之后的四十五年中,我常常前往其中的一些岛屿,在海湾沿岸不同的地方逗留。雅楼瓦(Yalova)城如今一片废墟,阿塔图尔克曾非常喜欢那里的温泉。我童年时期,那里的仿西式饭店也是闻名遐迩。父亲曾担任过董事的石化工厂,如今也已献身火海。我还记得,那里曾是一片空地,后来就涌出了不少炼油厂。新月形海湾沿岸的小镇,我们曾乘车或坐摩托艇去游览、购物的村庄以及整个海滨沿岸,到处都竖立起了高大的公寓楼。而我曾在《寂静的房子》中满怀忧伤地描述过的那些地区,后来也成了一大片避暑胜地。如今,这些建筑大部分都被夷为平地,或被弃之一空,无人居住。地震发生两天以来,我都难以接受这一事实,竭力否认这一残酷灾难,这或许与那段时间我正在创作的小说有关。正因如此,我不想离开我的小岛。生活在那里继续,还如以往一样平静。

第二天,我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我和朋友首先乘坐一艘摩托艇穿越布约克卡达,随后又乘了一个小时的班轮,到达了对面海岸的雅楼瓦。我的朋友是《赞颂地狱》(In Praise of Hell)一书的作者。我们此行并非应人所邀,也并非想记录或是对任何人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我们来此,只是渴望离开我们的快乐小岛,来更近距离地观察死亡,或许,也是为了减轻恐惧感。如同其他地方一样,人们在船上读着报纸,压低声音谈论着地震,一位退休的邮政局长坐在我们旁边,说他住在雅楼瓦,在布约克卡达有个小店铺,卖一些雅楼瓦的乳制品。现在,地震已经过去两天了,他回这里来,是想看看他的货柜还有其他家具是不是已经彻底毁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