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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还有几块饼干,但恐怕都不太好,我还没来得及出门去买。”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边。

“哦,谢谢,夫人。”他说道,然后默默地盯着她。她的手伸进了浴袍的口袋里,你觉得那是件男士浴袍。这衣服尺寸太大,格子花呢的质地,有些年岁了;像是老人在医院里穿的衣服。你可以透过口袋的破洞看到她的手,那一定是她从里面来来回回地摸索了成百上千遍,才抠破的。

“活儿干得怎么样了?”她问。

“挺顺利的,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完工。”

她看着墙壁好一会儿,就像你看着永远不会去玩的拼图一样。“那挺好的。”她说完一阵沉默。然后又看向了你,这次透着一丝慵懒:“你今天能给爸爸搭把手真是太棒了。”

“哦,他是个好孩子,特别机灵,真不是故意夸他。他放学后在麦卡恩的肉店里干得不错。确实机灵,能找到在店里干的活儿。”

你不敢直视她,感到脸上一阵发烧。闭嘴、闭嘴、闭嘴吧,你这个混蛋乡巴佬。

“这工作很不错。”她兴味索然地说,转过身瞥了一眼后门。

“是呀,挺好的。”你父亲说。

“那我就走了,你们两个好好干。”她说。

“没问题,夫人。”他又一屁股坐回红色的砖堆上。

“哦,对了。”她说道,“如果你们需要上厕所,就进那扇门,上楼,然后……”她停顿了一下,手在空中挥舞着,“是的……楼梯到头右手边的第一扇门。”她对你们俩笑了一下,然后静悄悄地沿着小路走了回去,进屋了。

“别像个白痴一样盯着了。”你听到父亲说,“倒茶,坐下。”

托盘是木制的,摸起来光滑舒服。你小心地把它放在草地上,用一只老式茶壶给他倒茶。你父亲用手指拨弄着放在一个小盘子上的饼干,盘子和茶壶像是配套的。他拿起一块,放在鼻子底下,然后又用力把它扔到盘子上,力气太大以至于饼干又从盘子上跳了出来。

“她吃这些没把自己毒死,是吧?”

尽管你想吃一块饼干,但却没有去碰它。

他抿了一口茶后又冒出一句:“和尿差不多。”

蔚蓝的天空只持续到傍晚,但即使乌云密布,大雨也迟迟未下。收工的时候,你听见海岸列车在去往霍斯或是布雷之前,在海角[2]停了下来。你的父亲一言不发。你小心翼翼地看了父亲一眼。他脱下衬衫,擦了几下胳肢窝和脖子,牵动着他灰黄又伤痕累累的皮肤下的肌腱肌肉。

当你听见他轻声哼起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时,就知道工作要结束了。这让你情绪高涨起来。他让你清理一下。离赌马经纪公司关闭还有两小时,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走。

“把托盘还给她。”他说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大房子。你很想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去吧。”他说道。

当你弯腰拿起托盘的时候,你看到一队蚂蚁从草地上沿着红木托盘爬到了没有碰过的饼干上。

“我要上厕所。”你说道。

他看着你,呼了口气。“像我一样到墙后面去解决吧。”

你耸了耸肩。

“进屋之前把鞋脱了,快去快回。”

你踏上花岗岩台阶后跺了跺脚,从脚跟处踹下靴子。袜子已经湿透,变成了灰白色,一只黑乎乎的脚趾甲从一侧露了出来。你用肩膀推开沉重的大门,刚踏上石板就被这冰冷的感觉冻僵了脚。午后细碎的天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给厨房的角角落落勾上了明亮的轮廓。你发现了一个旧的贝尔法斯特水槽[3],把托盘放进去,然后把饼干倒进了垃圾箱,想象着她发现它们时的场景。

走廊里,更强一些的光线透过正门上的彩色玻璃嵌板射进来;地板上错落有致地拼接镶嵌着琥珀色、红色和蓝色的光斑。天花板很高,飞檐好像在浮动,墙上的图画并不是什么画作的复制品,即使是你也能看得出来。厚实的地毯藏匿了你上楼时候发出的声音,顺着她的指示,你找到了盥洗室:楼梯顶端,右手边第一扇门。

你进去上了锁,终于向自己承认你根本不是想要来上厕所。你来这儿只为了探索她,不管是堆叠的白色毛巾,还是堆在地板上的一摞书,抑或是各种各样的化妆品,无论是奢华的还是普通的东西上,都有她的痕迹。墙上有一幅没有框架的墨水画,这画只用了一个钉子钉住:一个巨大的女人,裸着背,头转过来,视线停留在你的身上。你的手指勾勒着墨水的轮廓,每一笔,每一划。你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家里,抑或是这房子里的每一个房间都这样,空荡荡,同时又满是她的身影。

你没有洗手,而是打开了水龙头,看着缓慢上升的蒸汽模糊了镜子,只是一点点,刚好让你的倒影变得一团模糊。

即使你小心谨慎,锁也还是发出了“咔”的响声。你不敢出一声,啪嗒啪嗒地下了楼。你知道回到你父亲身边要穿过厨房,但在走廊另一头的左手边,有一扇开着的门。你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里,在这满屋的寂静中感到慰藉,它像浴缸里的水一样,将你紧紧围绕。

只走了几步,你就已经站在那个房间门里看着她了。她坐在一张破旧的蓝色沙发上,面对着房间内部,两只胳膊肘贴在膝盖上,双手托着头。她没有读书或是睡觉,身体甚至都没有随着呼吸起伏,她只是盯着前方,就像你盯着电视节目一样,尽管这屋子里并没有电视机。她已将身上的旧浴衣换成了柔软的红毛衣和一件刚过膝的深色羊毛裙。

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轻声问道:“你是身体不太舒服吗?”起初她并没有动,然后她侧了侧身,你看见了她的一只眼睛,她随着呼气轻笑了一下。带着与刚才一样的浅笑,她说道:“我很好。”话里藏着玩味之意,但只有她才懂。

你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你进来之后的一举一动。“我不想当个卖肉的。”你一边说着,一边搓着僵硬的手指。

“不想?”

“不想。”你说道。

“那你想干什么?”她说。

“我不知道。”你说,“我想离开,离开这里……爱尔兰,我的意思是,离开爱尔兰。”

“你要去哪儿?”她问。你听到外面突然响起汽车的喇叭声,你知道那是他,他已经开始惦记切尔滕纳姆四点十分的赛马了。

“我不知道。”你说着,心想应该随便说个地方,哪里都行,“也许是巴塞罗那。”你这么说是因为,假如她问起,你知道那是在西班牙。

“嗯,”她说,“也许你可以搬到巴塞罗那去做素食主义者。”

你的视线移开了,不置可否。汽车喇叭又响了,这次响的时间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