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10页)

奶奶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像羊叫似的叨念道:“威尔!你真脏呀!你一辈子也干净不了。”她把满是皱纹的手指头伸上来搔搔腮帮子。一只红蚂蚁爬上了老太太盖的窗帘布,在她的脖子上松松的皮肤缝里爬着。妈连忙伸过手去,捉住蚂蚁,用拇指和食指掐死了它,又在自己衣服上擦擦手指。

罗莎夏摇着那把厚纸板的扇子。她抬头看看妈。“她……”她的话在喉咙里哽住了。

“把你这双脚擦一擦,威尔—你这龌龊的猪猡!”奶奶嚷道。

妈说:“不知道会怎样。我们把她搬到凉快点儿的地方去,也许要好一些,可是那样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你别发愁,罗莎夏。你要吸气就吸气,要出气就出气吧,不用太紧张。”

一个穿黑色破衣服的大个子女人向帐篷里张望了一下。她的眼睛烂了,看不清东西,脸上的皮肤松弛地向下垂着。她的嘴唇也是松弛的,因此上唇像个门帘似的遮住了牙齿,下唇因为太重,向外卷着,露出下边的牙肉来。“你好,大嫂。”她说,“你好,上帝保佑。”

妈张望了一下:“你好。”她说。

那个女人弯着身子钻进帐篷来,低头望着奶奶。“我们听说你们这儿有人快要升天了。上帝保佑!”

妈的脸色紧张起来,她的眼光也变得严峻了。“她累了,不要紧。”妈说,“她在路上吃了苦头,受了热,累倒了。她只不过是累倒了。稍微休息一会儿,她就好了。”

那个女人弯下身去,靠近奶奶的脸,好像想闻一闻。接着她转过头来望着妈,迅速地点点头,她的嘴唇微微扭动着,脸上的肉也在颤抖。“一个亲爱的人快要升天了。”她说。

妈大声说:“不会的!”

这回那个女人慢慢地点点头,把一只肥大的手按在奶奶的额头上。妈伸手要把那只手拉开,但是她连忙控制了自己的冲动。“是的,没错,大嫂,”那女人说,“我们帐篷里有六个信徒。我去叫他们来,做一场祷告。都是福音会的教徒。连我六个。我去叫他们来。”

妈板起了脸。“不—不,”她说,“不对,奶奶是累了。做祷告,她可受不了。”

“受不了祈祷?受不了耶稣的柔和的声息?你说的是什么话呀,大嫂?”那女人说。

妈说:“不,别在这儿做。她太累了。”

那女人见怪似的望着妈。“你们不是信徒吗,大嫂?”

“我们一向是信教的。”妈说,“可是奶奶累了,我们赶了一夜的路。我们不想麻烦你们。”

“并不怎么麻烦,即使是麻烦,为了一个升天的灵魂,我们也情愿帮忙。”

妈爬起来跪着。“谢谢你,”她冷冰冰地说,“我们不要在这个帐篷里做什么祷告。”

那个女人向她望了好一会儿。“唉,我们不愿意眼看一个姐妹去世,不给她祷告一下。我们可以在我们自己的帐篷里做祷告,大嫂。我们可以宽恕你的硬心肠。”

妈又坐下来,把脸转向奶奶,奶奶的脸还是绷得紧紧的。“她累了,”妈说,“她只不过是累了。”奶奶把头来回摆动,嘴里轻轻地念叨着。

那个女人很不自在地走出了帐篷。妈继续低头望着那张苍老的脸。

罗莎夏扇着厚纸板,使热空气流动着。她叫了一声:“妈!”

“什么?”

“你怎么不让他们来做祷告呢?”

“我也不知道。”妈说,“福音会的教徒都是好人。人家办丧事的时候,他们很会号哭,很会跳。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我觉得我会受不了。我的心会碎的。”

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祈祷开始的声音,那是一片劝人为善的吟唱声。词句并不清楚,只听见吟唱的调子。那声音时起时落,一阵高似一阵。后来吟诵声暂停的时候,有人发出应唱的声音,于是劝善的声调便高昂起来,显得劲头很足,成了一阵有力的吼声。吟诵的声音洪亮起来,又暂停一下,应唱的声音也成为吼声了。于是劝善的句子逐渐变短,而且严厉起来,好像命令似的,应唱的声音里有了诉苦的调子,节奏变得急促起来。男男女女的声音汇成了一片,但是在一阵应唱的低吟声中忽然有一个女人哭诉的声音越来越高,凶猛得像野兽嚎叫一般,她旁边另外有一个女人发出一阵比较深沉的犬吠似的吼声,还有一个男人像一只狼似的吼叫,盖过了一切的声音。劝善的吟诵声终于停止了,只剩下一阵狂吼从那帐篷里传过来,同时还有一阵脚步踏地的沉重的声响。妈微微地发抖了。罗莎夏的气息急促而带喘,那阵齐声的号叫持续了很久,好像要把肺都炸破似的。

妈说:“听得叫我心慌。我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后来那响亮的吼声变成了神经质的惊叫,像一只鬣狗的尖叫声一般,踏脚的响声也越来越大了。众人的喉音嘶哑下来,齐声的吟唱成了呜咽的低腔,同时还有拍打肉体和在地上跺脚的声音,于是低泣声变成了低微的哀号,好像一群小狗围着一盆食料叫唤的声音一般。

罗莎夏神经紧张地低声哭泣。奶奶踢开窗帘布,露出了她那两条像多节的灰色柴棒似的腿。她跟着远处传来的哀号声,也呜呜地号叫起来了。妈把窗帘布拉回原处。于是奶奶深深地叹了口气,呼吸变得平稳而自在了,她那闭上的眼皮也不跳动了。她睡得很熟,从半张着的嘴里发出鼾声。远处传来的号哭声越来越低,终于一点儿也听不见了。

罗莎夏两眼淌着泪,呆呆地望着妈。“这是有好处的,”她说,“这对奶奶有好处。她睡着了。”

妈低着头,觉得有些惭愧。“也许我对不起那些好人。奶奶睡着了。”

“你既然有了罪,怎么不向牧师说说?”女儿问道。

“我要找他谈—可是他是个古怪人。我叫那些人别上这儿来,也许就是因为听了他的话。那牧师,他胡思乱想,以为人们所做的事都是对的。”妈看看自己的一双手,接着又说:“罗莎夏,我们该睡了。如果今天夜里要赶路,我们就该睡觉了。”于是她在床垫旁边的地上躺下来。

罗莎夏问道:“要不要再扇扇奶奶?”

“她现在睡着了。你躺下来休息休息吧。”

“不知道康尼在哪儿,”女儿抱怨道,“我好久都没看见他了。”

妈说:“嘘!休息休息吧。”

“妈,康尼要在夜里读书,学点儿本事呢。”

“知道了。你早就对我说过了。休息休息吧。”

那姑娘在奶奶的床垫边上躺下来。“康尼定了一个新计划。他时刻都在盘算。等他学好了电学,他打算自己开店,那时候,你猜我们打算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