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3页)

停宿成了照例的事情—每次停宿都标志着一天短短的旅程。

在路上,有些人家经不住他们所受的虚惊,便连日连夜地赶路,间或停下来在车上睡一觉,随后又像逃命似的向西部开去。这些人家渴求安居的念头太迫切了,所以他们便把脸尽对着西部,一路逼着那响着的发动机不住地转动,把车子向西开去。

但是大多数人家都变了,他们很快就习惯于新生活了。每到太阳落下的时候—

就是找停宿地方的时候了。

看—前面有几个帐篷呢。

汽车开出路面停下来,因为已经有别的人家先在那里,只好客气一番。于是那一家之长的男人便从汽车里探出头来。

“我们可以停在这里过夜吗?”

“当然可以,欢迎得很。你们是从哪一州来的?”

“从阿肯色一路赶来的。”

“那边第四个帐篷里也有阿肯色人呢。”

“真的吗?”

于是又提出那个重要的问题:“水怎么样?”

“,水的味道不怎么好,可是多倒还多。”

“,谢谢你。”

“别客气。”

但是礼貌却非有不可。汽车缓慢地开过空地,开到最末一个帐篷边停住了。接着汽车里那些疲累的人爬下车来,把僵硬的身子舒展一下,接着新的帐篷支起来了,孩子们去抬水,年纪大些的男孩去砍柴火。火生起来了,晚饭便下了锅,不是煮,就是煎。先到的人走过来,彼此问过州籍,发现原来是朋友,有时候还发现是亲戚本家。

“俄克拉何马吗?,哪个县?”

“切罗基。”

“,那边我有熟人呢。认识艾伦家吗?切罗基全县都有姓艾伦的。认识威利斯家吗?”

“,当然认识。”

于是一个新的单位又形成了。黄昏到了,这新来的一家在天还没黑的时候便和那些停宿的人家结成了一体。家家互相传告:他们都不是外人—都是好人。

“我跟艾伦家向来很熟。西蒙·艾伦,老西蒙,跟他的前妻闹翻了。她娘家在切罗基。很漂亮,好像—好像一匹小黑马驹。”

“不错,还有小西蒙,他娶的是鲁道尔夫家的姑娘,是不是?我想是这样。他们搬到伊尼德去了,很不坏—的确很不坏。”

“艾伦家只有他搞好了。家里还有汽车间呢。”

抬好了水,砍好了柴,孩子们便在一个个帐篷之间怯生生地、小心谨慎地走来走去。他们做出一些巧妙的结交朋友的举动。一个男孩走去站在另一个男孩身边,拾起一块石头,仔细察看了一下,在上面吐些唾沫,擦擦干净,又察看察看,直到另一个孩子忍不住发问:“你那是什么?”

于是随口回答一声:“没什么。是块石头。”

“嗐,那你怎么看得那样出神呢?”

“我想这里面好像有金子。”

“你怎么知道?金子在石头里不是金色,是黑的。”

“是呀,这谁都知道。”

“我敢说这是黄铁矿石,你把它当作金子了。”

“你这话不对,因为我爸他见过不少金子,他告诉过我怎么认金子。”

“你想不想拾一大块金子?”

“去—吧!那还不如拾一块他妈的顶大的糖哪。”

“他们不许我骂人,可是我改不了。”

“我也是。我们到泉水那边去看看吧。”

女孩子们彼此见了面,怯生生地夸耀着自己如何讨人喜欢和多么有希望。妇女们急忙在火上做饭,要准备食物给全家人填饱肚子—如果钱多,那就有猪肉—猪肉、土豆和洋葱。主食是荷兰式烘炉烤的面包或是玉米面包,上面还要浇好些卤汁。还有肋条肉或是排骨,外加一罐烧好的茶,又浓又苦的。如果钱紧一点儿,那就吃油煎面团,煎得又脆又黄,再滴上一点儿油。

那些很有钱或是花钱花得很糊涂的人家吃着罐头豆子、罐头梨、纸包面包和食品厂制的饼,但是他们只在自己的帐篷里偷偷吃,因为公开地吃这些好东西是不大好的。虽然这样,那些吃煎面团的孩子们还是闻出了煮豆子的味道,觉得很不高兴。

等晚饭吃过,碗盏洗好之后,天色已经黑尽了,于是男人们便蹲下来聊天。

他们谈到他们抛下的土地。他们说,不知道那会弄成什么样子。乡下是弄糟了。

“也许会复兴,只是我们不在那里了。”

他们又想着,也许是造了什么孽,自己还不知道。

“有人对我说,那是政府方面的人,他说:‘田地张开了大嘴,把你吞掉了。’他是政府方面的人。他说:‘如果你只在地界里面犁田,它就不会张嘴吃人了。’我根本就没有机会试试这个办法。而且新来的农场管理员也不是这么做。他掀起的犁沟有四英里长,一直不断,哪怕碰到老天爷,也不拐弯。”

他们又叽叽咕咕地谈到他们的家:“磨坊底下有一个小小的冷藏间。常常把牛奶藏在那里结乳酪,西瓜也放在那里。中午热得要命的时候上那里面去,那简直凉快极了,叫人称心如意。在那里切开一个西瓜来吃,会把你的嘴都凉坏了,那可真凉呀。槽里的水老是往下滴。”

他们还谈到一些挺惨的事:“有一个兄弟叫查理,头发像玉米那么黄,已经成年了。手风琴拉得很好。有一天,他耙着地,走过去修整他的田塍。忽然一条响尾蛇蹿出来,马儿受了惊,耙便擦过查理的身上,几个尖齿戳破了他的肚子和肠胃,还刮破了他的脸—唉,老天爷啊!”

他们还谈到前途:“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画片上倒是好看得很。我见过一张照片,景致非常好,有胡桃树,有草莓,后面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座高山,顶上满是雪。那可真是好看。”

“我们只要找得到工作,那就好极了。那边冬天也不冷,孩子们上学,路上也不会挨冻。我要注意不叫孩子们再失学了,我自己读书也能读得挺顺畅,可是我到底不像那些常读书的人兴致那么高。”

有人会把他的六弦琴拿到帐篷前面坐在一只木箱上弹奏,场子上的人个个都慢慢向他走过去,他们都被他吸引住了。有许多人都会弹六弦琴,但是这个人也许是个风流角色。那可真是够味儿—深沉的琴声响着、响着,悦耳的音调在琴弦上飘荡,好像轻微的脚步声一般。粗大的指头在琴颈上移动。那个人弹着琴,人们缓缓地走到他跟前,直到那圈子越来越缩小,于是他唱了一曲《一毛钱的棉花,四毛钱的肉》。周围的人也轻柔地跟着他唱了。于是他又唱了一曲《为什么要剪去头发,姑娘们?》。他又用凄切的声音唱了一首歌,叫作《我要离开老得克萨斯了》,这首凄惨的歌是西班牙人还未到来以前就有的歌,只是当时的歌词是印第安语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