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7页)

乔德转过头来瞥了它一眼。“天哪!你瞧这是谁?有别人在这里住过。”他伸过手去,但是那只猫却跳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又坐下来,舔着它那举起的脚爪上的肉掌。乔德望着它,脸上显出了迷惘的神色。“我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他喊道,“就是这只猫使我猜到这里出了什么事了。”

“依我看,还出了许多事呢。”凯西说。

“对!绝不光是这个地方遭了殃。这只猫为什么没跟几个邻居一同搬进来?—比如兰斯那一家。怎么没人到这屋里来偷些木板去?这儿已经有三四个月没住人了,怎么没人到这儿来偷木板呢?仓棚上有好板子,房子上也有许多好板子,还有窗户框子—都没人来拿过。这可不对头。这真叫我焦心,我真摸不着头脑。”

“那么,你猜是什么事呢?”凯西伸下手,脱掉胶底帆布鞋,在台阶上扭动他那些长脚趾。

“我不知道。好像一个邻居都没有了。如果有,难道这些好板子还会留在这儿吗?唉,天哪!有一年圣诞节那天,艾伯特·兰斯带着一家人,连孩子和狗全都带着,到俄克拉何马城去了。他们是探望艾伯特的表弟去的。这儿的邻居们以为艾伯特悄悄地搬走了—也许因为他负了债,也许是哪个女人要找他算账。过了一个星期,等艾伯特回来的时候,他家里什么也没有了—火炉不见了,床不见了,窗户框子也不见了,屋子朝南的一边一块八英尺的木板也被揭去了,你可以一眼就望穿整个屋子。后来他赶着车回家来,正好碰上了缪利·格雷夫斯搬着门和井边的抽水机往回走。艾伯特费了两星期的时间,驾着车到四邻兜了一转,才把他的东西要回来。”

凯西舒舒服服地抓着他的脚趾。“谁也没跟他争吵吗?他们都爽快地交还了东西吗?”

“当然喽。他们并不是偷东西。他们以为他丢下了这些东西,因此就拿走了。一切东西他都讨回来了—只有一个丝绒的沙发垫子没收回,那上面绣着一个印第安人的水瓶。艾伯特说这是我爷爷拿走的。说我爷爷有印第安人的血统,所以他才要那个水瓶。嗳,那的确是我爷爷拿的,可是他并不在乎那垫子上绣的水瓶,他不过喜欢那垫子罢了。他老爱带着它到处走,放在他要坐的地方。他还老不肯还给艾伯特。他说:‘如果艾伯特想要垫子想得厉害,那就请他来拿好了。可是他最好带着枪来,因为如果他来找我为这垫子搞麻烦,我就要打破他的脑袋。’艾伯特终于让步了,他把那垫子送给了我爷爷。可是这么一来,我爷爷又转起别的念头来了。他开始搜集鸡毛,说他要做一整床鸡绒铺盖。可是他却永远没做成鸡绒铺盖。有一次,从屋里的鸡毛底下钻出一只黄鼠狼,把爸爸气得要命,他拿一块木板子把那只黄鼠狼揍了一下,妈把鸡毛全给烧掉了,我们这才能在屋里住下去。”他大笑道,“爷爷是个犟脾气的老怪物。他坐在那个印第安垫子上说:‘让艾伯特来把它拿去吧。’他说:‘哼,我要揪住这个小矮个儿,像拧干一条裤衩似的把他拧死。’”

猫又爬到挨近两人中间的地方,平放着尾巴,不时抖动着胡须。太阳落到地平线上去了,尘沙弥漫的空中呈现出红色和金黄色。猫伸出一只探索的灰脚爪,触到了乔德的上衣。乔德转过头来一看—“糟糕!我把那乌龟忘了。我并不打算包着它到处跑呀。”他把那乌龟解开,往屋底下一推。但是过了一会儿,它就出来了,照起初那样,直往西南方向爬。猫向它扑过去,碰着它那伸长的头,按着它那走动的脚。那个又老又硬的、怪有趣的脑袋缩了进去,粗大的尾巴也缩进了甲壳。猫等得不耐烦,走开了。乌龟便又照直向西南方爬去。

小汤姆·乔德和牧师眼看着乌龟去了—一路上摆动着四条腿,推着它那高耸的沉重的甲壳,向西南方向去了。猫在后面悄悄地跟了一会儿,走了十几码之后,便弓起背来打了个呼噜,偷偷地回到坐着的两个人身边来。

“你猜它要到什么地方去?”乔德说,“我这辈子看见的乌龟多得很。它们老是往一个什么地方爬,它们似乎老要到哪里去。”灰猫又在他们中间的后边坐下了。它慢慢地眨着眼睛。它肩上的皮给跳蚤一叮,向前抽动了一下,又慢慢恢复原状。猫举起一只脚爪,察看了一下,又把爪子轻轻地一伸一缩,算是做做试验,然后又用淡红色的舌头舔舔肉掌。红色的太阳触到了地平线,像水母一般扩张开来,它上面的天空似乎比先前明亮、鲜艳得多了。乔德解开卷着的上衣,拿出那双新黄皮鞋来,先用手把沾着尘沙的脚揩干净了,才把鞋穿上。

牧师向田野对面的远处凝视着,说道:“有人来了。瞧!在那边,正在穿过棉花地。”

乔德朝凯西指点的地方看过去。“是走着来的,”他说,“他扬起了灰尘,我看不清楚。到底是谁上这儿来了?”他们在夕阳里看着那个人影慢慢走近,他扬起的尘沙给落日映得通红。“是个男人。”乔德说。那人走近了,经过仓棚的时候,乔德又说:“嘿,我认识他。你也认识他—他就是缪利·格雷夫斯。”于是他喊道:“喂!缪利,你好!”

来人听见喊声,吃了一惊,他先站住了一会儿,随即急忙走过来。他是个瘦子,个子相当矮。他的动作是摇摇晃晃、急急匆匆的。他手里提着一个粗麻布口袋。他那蓝斜纹布裤子在膝部和屁股上都发白了,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旧上装,有好些污迹和斑点,袖子在肩部的背后扯开了,肘部有些破洞。他那顶黑帽子也像他的上装一样,沾有污迹,帽箍扯脱了一半,他走着的时候,这条带子老是上下飘动。缪利的脸很光滑,没有皱纹,却摆着顽皮孩子的一副凶相,嘴巴闭得小而且紧,两只小眼睛有些阴沉,也有些急躁的神情。

“你记得缪利吧?”乔德轻声对牧师说。

“谁呀?”过来的人喊道。乔德没有回答。缪利走近了,他走得很近的时候,才认清了那两张脸。“啊,好家伙,”他说,“原来是汤姆·乔德呀。你什么时候放出来的,汤姆?”

“才出来两天,”乔德说,“搭揩油车回家,费了点儿功夫。你瞧我这个家成了什么样子。我家里的人在什么地方,缪利?为什么这房子撞倒了,棉花种到家门口来了?”

“谢天谢地,我来得真巧!”缪利说,“因为老汤姆记挂着你呢。他们收拾东西准备搬走的时候,我坐在厨房里。我告诉汤姆,说我不搬。汤姆说:‘我正惦着汤米。他要是回家来,这儿没人了,他会怎么想呢?’我说:‘你不会写封信给他吗?’汤姆说:‘我也许要写。我得先想想。可是我如果没写信,你还在这儿,就请你照看一下汤米,好吗?’‘我不会走,’我说,‘我要留在附近一带,除非到了天崩地裂的时候。谁也休想把我格雷夫斯从这地方赶走。’他们毕竟没把我赶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