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5页)

“你该娶个老婆才是,”乔德说,“从前有一对牧师夫妇住在我们这地方,他们都是耶和华的崇拜者。在楼上睡觉,在我们的晒谷场上开布道会。我们那些孩子常常去听。每到晚上散会之后,牧师太太就要挨一顿狠打。”

“你告诉我这个,我倒很高兴,”凯西说,“我从前总以为只有我才是这样。后来我觉得太痛苦了,就不干这一行,独自跑开,仔细把这事情想了一想。”他叠起两条腿来,在他那满是灰尘的干脚指缝里搔痒。“我在心里问自己:‘你为什么这么苦痛?是不是为了不该跑掉?’我说:‘不,是因为犯了罪。’我又自问:‘一个人到了满脑子都是耶稣的道理,应该抵挡得住邪恶的时候,为什么偏要想到去解开裤子纽扣呢?’”他把两个指头有节奏地按在手掌上,仿佛他把每一个字都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似的。“我说:‘也许这不是什么罪恶吧。也许大家都是这样吧。也许我们是无缘无故地拼命责备自己吧。’于是我想到了有些女修道士用一根三英尺(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0.304 8米。)长的带刺铁丝打自己的情形。我想她们也许是喜欢折磨自己,我自己也许是喜欢折磨自己吧。唔,我想出这番道理的时候,正躺在一棵树下,于是就睡着了。后来到了夜里,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附近有只野狗在叫。不知怎的,我忽然大声说:‘活见鬼!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善与恶。人们各有各的做法。道理都是一样。人们干的事,有的算好,有的算坏,无论什么人都只能这么说。’”他停了一会儿,从他刚才放下那些字的手掌上抬起眼睛来。

乔德咧着嘴对他嬉笑着,但是他的眼色却是锐利而兴奋的。“你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他说道,“你把道理想通了。”

凯西又讲下去,声音里带着痛苦和迷惘的味道。“我问自己:‘这种感召,这种圣灵,究竟是什么?’我说:‘这就是爱。有时候我爱人们爱得发疯。’我又问自己:‘你爱不爱耶稣?’唔,我想来想去,最后又说:‘不,我并不知道有谁名叫耶稣。我知道一大堆耶稣的故事,可是我爱的就只是人。我往往爱他们爱得要命,我很想使他们幸福,所以我就把我认为可以使他们幸福的道理讲给他们听。’于是—我就讲了一大堆话。现在你听见我说邪话,也许觉得奇怪吧。可是对我说来,这已经不算邪话了。这不过是大家所说的话,人家说出来并没有什么邪恶的意思。无论如何,我还要把我想出来的一点儿道理告诉你,这种话从牧师嘴里说出来,是最背叛教义的。我不能再做牧师了,因为我想出了这个道理,而且还相信这个道理。”

“什么道理?”乔德问道。

凯西怯生生地看着他。“如果你觉得我的话不对,你可别生气,好不好?”

“除了有人打我耳光,我是不会生气的。”乔德说,“你想出了什么道理?”

“我考虑了圣灵和耶稣的道理,我心里想:‘为什么我们非在上帝或是耶稣身上转念头不可?’我想:‘我们所爱的也许就是一切男男女女,也许这就是所谓圣灵—那一大套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也许所有的人有一个大灵魂,那是大家所共有的。’我坐在那儿想着,忽然就大悟了。我深深地知道这就是真理,现在我仍然相信。”

乔德埋头望着地上,仿佛不敢直视牧师眼睛里那股赤诚的神情似的。“你有了这样的思想,就不能再布道了。”他说,“你有这种思想,大家就要把你赶走了。跳跃,叫嚷,人们就喜欢这一套,这使他们痛快。奶奶骂起人来,你简直挡不住她,她会用拳头把一个专职的教堂执事打倒。”

凯西沉思地看了他一会儿。“我有一件事要问问你,”他说,“那是一件常常使我心里痛苦难熬的事。”

“说吧。有时候我也可以谈谈。”

“,”牧师慢吞吞地说,“我当牧师传道的时候,你就是我给施的洗礼。那天我信口讲了一些耶稣的道理。你大概不记得了,因为你正忙着揪那条辫子。”

“我记得,”乔德说,“那是苏茜·利特尔。一年以后,她把我的手指头扭断了。”

“那么,你那次施过洗礼,得到了什么好处吗?你的行为是不是改好了一些?”

乔德想了一想。“没—改—好,说不上有什么好处。”

“那么,你受到了什么坏影响吗?仔细想想看。”

乔德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好处和坏处都没有。我只是觉得有趣罢了。”他把酒瓶递给牧师。

牧师叹了一口气,喝了点儿酒,望了望瓶里剩得不多的威士忌,又喝了一小口。“那就好了,”他说,“我老在担心,我那么爱管闲事,也许对别人有害处呢。”

乔德朝他的上衣望过去,看见那只乌龟已经从衣服里钻出来,正向他发现它时它所爬的方向急急地爬去。乔德看了它一会儿,然后慢慢站起来,又把它捉住,重新裹在上衣里。“我没什么东西送给孩子们,”他说,“只带了这只乌龟。”

“这玩意儿挺有趣。”牧师说,“刚才你走过来的时候,我正在想着老汤姆·乔德呢。我想去看看他。我常常想,他是个不信上帝的人。现在老汤姆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的情况。我有四年没回家了。”

“他没写信给你吗?”

乔德有些难为情。“,爸不大会写字,想写也写不好。他签自己的名字倒是签得跟人家一样好,还爱舔舔铅笔尖。可是爸从来就不写信。他常说,他不能亲口向人家说的话,就不值得拿铅笔写出来。”

“你是出远门跑码头去了吗?”凯西问道。

乔德以怀疑的眼光打量着他。“你没听说过我的事吗?我的名字在各种报纸上都登出来过。”

“没有—从来没听说过。怎么回事?”他突然把一条腿跷起来,搭在另一条腿上,靠着树坐低了一些。下午的时光迅速地过去了,太阳的色调逐渐深起来。

乔德愉快地说道:“现在不妨老实告诉你,了却一桩心事吧。要是你还在传道,我就不肯说了,怕的是你又要为我祷告。”他喝光了瓶里剩下的酒,随手把瓶子甩掉,那棕色的扁瓶子就在尘土上轻轻地滑开了。“我在麦卡莱斯特坐了四年牢。”

凯西向他转过身来,眉毛皱得很紧,因此高高的额头显得更高了。“嘿,你不愿意谈这桩事情吧?你要是干了什么坏事,我并不会盘问你……”

“我干过的事,往后还要再干。”乔德说,“我跟一个家伙打架,把他揍死了。我们在舞会上喝醉了酒。他戳了我一刀,我顺手拿起身边的一把铁锹,就把他打死了,把他的脑袋打成了肉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