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命运中的热石头

太阳的热量仿佛要把大地烤裂。没有一丝风吹动橄榄树的树叶。一切都一动不动。山岗的清香早已消散。石头热得在呻吟。八月的天气压着加加诺高地,无疑是一种天命。在这片土地上,无法相信以前曾有一天下过雨;水也曾灌溉过农田,使橄榄树喝饱过水。无法相信任何动物或植物可能——在这片干燥的天空下——找到过滋养的东西。现在下午两点钟,大地在受火的煎熬。

一头驴子在土路上慢慢走。忍气吞声转过道路的每个拐角。什么东西都摧垮不了它的顽固。不论是它呼吸的灼热空气,还是碰坏它的蹄子的尖石子。骑在驴背上的人像受到古代诅咒的一个影子。被热气熏得麻木鲁钝,任凭坐骑把他俩怎样带到这条路的尽头。牲畜正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带着无声的意志,向白天挑战。驴子没有力气加快步子,慢慢地,一米又一米,倒也跨越了几公里。骑驴的人在牙缝里嗫嚅几句,这些话也都在热气中蒸发了。“什么都摧垮不了我……太阳可以把山岗上的壁虎都杀死,我还坚持下去。我等待得太久了……土地可以吱吱响,我的头发可以烧起来,我走在路上,一直会走到底的。”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处在一只把万物颜色都烧得发白的大火炉里。终于转过一个弯看到了海。“我们到了世界的尽头,”那人想,“十五年来我梦想着这个时刻。”

海在那边。像一潭死水,更是衬托出太阳的威力。这条路没有穿越过一座小村庄,交叉过任何一条其他的路,总是径直地往心里钻。看到这片不动的热得发光的海面出现,可以肯定这条路是走到头了。但是驴子还在走,准备要钻到海水里去似的,要是主人要它这样做,同样会慢慢地、锲而不舍地走下去。骑驴的人不动。他感到了一阵眩晕。可能是他记错了。眼前一望无际的是联成一片的山岗与海水。“我走错了路,”他想,“我早该看到村子了。除非它往后退了。是的,它大概感到我在走近,往后退到海里去了,让我走不到。我就是跳进海浪里,也不后退。走到头。往前走。我要报仇。”

驴子登上了那座仿佛是世上最后的山头。这时候他与它看到了蒙特普西奥。那人微笑了。整个小镇呈现在眼前。白色的村庄,房屋挨得很近,坐落在一个高高凌驾于平静海面的岬角上。在这样荒凉的景色中居然有人的存在,在驴子看来好像也很滑稽,但是它没有笑出来,继续走它的路。

当那人到了小镇边沿的最初几幢房屋时,喃喃地说:“要是有个人在那里不让我过去,我就挥拳头揍他。”他仔细观察每个路角。但是很快放心了。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下午这个时刻,村庄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街上阒无一人。护窗板关上。即使狗也看不见一只。这是午睡时间,即使地动山摇了,也不会有人冒险往外走。镇上流传一则传说,说有一天这个时刻,一个人从地里收工回家稍为晚了一点,穿过中心广场。就在走到房屋阴影里的那一会儿,太阳晒得他发了疯,仿佛阳光烧毁了他的脑袋。在蒙特普西奥,每个人都信这个故事。广场不大,不过这个时候试图穿越,无异于前去送死。

驴子和骑驴汉慢慢往上走。在这一八七五年,这里还是叫新街,后来才变成了加里巴尔第大道。骑驴汉显然知道他正在往哪儿去。没有人看见他。平时阴沟垃圾堆里爬满的瘦猫,他竟也没有撞见一只。他并不把他的驴子赶往阴影里走,也不想在一张凳子上坐下。他往前去。他的固执叫人提心吊胆。

“这里一切都没变,”他喃喃地说,“街道还是那么穷。房屋还是那么脏。”

这个时候,尚帕奈里神父看见了他。蒙特普西奥的本堂神父,大家都称呼他唐乔尔乔,他把自己的祈祷书忘记在挨着教堂给他当菜园的那一小块地里了。早晨他在那里工作了两小时,刚才想起肯定把书放在了工具房旁边的木椅子上了。他走出门,就像外面刮着暴风雨,卷缩身子,眯缝眼睛,叮嘱自己尽快做完,免得这身老骨头在毒日头下暴露太久。这时他看到驴子和骑驴汉经过新街。唐乔尔乔一怔,本能地画了个十字。然后他转身站到教堂沉重的木门后面躲太阳。最令人惊讶的是他没有想到发出警告或者呼唤陌生人,问他是谁,要干什么(外来的人是不多的,唐乔尔乔叫得出每个村民的名字),而是回到小室内一点也不去想它了。他躺下,打盹,夏季的午睡是连个梦也不做的。他在骑驴汉面前画十字,好像是要驱散一个幻象。唐乔尔乔没有认出吕西亚诺·马斯加尔松。他怎么会认出他来呢?那个人早已没有从前的模样了。他有四十来岁,但是他的两腮瘪得像个老头儿。

吕西亚诺·马拉加尔松在这个沉睡的古镇小路上逛。“真有些年头了,但是我还是回来了。我在这里,你们还不知道吧,既然你们睡着了。我沿着你们的房屋门前走,我在你们的窗子下经过,你们什么还都没料到。我在这里,我来收我的债。”他逛着,直到他的驴子停下,蓦地停下。这头老驴子仿佛一直知道它应该来的是这里,也是在这里它跟烈阳的斗争宣告结束。它一下子停在比斯科蒂家门前,再也不走了。那个人身手矫健地跳到地上,敲门。“我又到了这里,”他想,“十五年刚刚一晃而过了。”无尽的时间过去了。吕西亚诺正想去敲第二次,门轻轻开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穿了晨衣。她长时间盯着他看,不说什么。面孔上没有显露任何表情。不害怕,不快乐,不惊讶。她盯着他的眼睛看,好像要掂量接下来的事是什么。吕西亚诺没有动。他像在等待妇女发出信号,做手势,皱眉头。他等着,他等着,身子发僵。“她要是做出关门的表示,”他想,“她要是稍许有一点后退的动作,我就跳上去,撞开门,把她强奸了。”他的眼睛正在把她吃了,窥测任何打破这种沉默状态的动作。“她比我想象的还美。我今天死了也值的。”他揣度她在晨衣里的肉体,这使他内心滋生狂暴的欲望。她一句话不说。她让从前的事浮现到记忆的表面。她已经认出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谁了。他为什么到这里站在门槛前,这是她还没有想去弄清楚的一个谜。她只是让从前的事重新涌上她的心头。吕西亚诺·马斯加尔松,就是他没错,十五年了。她观察他,既无恨也无爱。她观察他,仿佛要在眼睛里去看出一个人的命运。她已经属于他了,不用争执,她属于他了。既然事隔十五年后他回来了,敲她的门,管他要求什么,她都给。她站在门槛上会同意的,对一切都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