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或许她应该叫醒亚当,告诉他身上来了,芭芭拉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这样想。过道黑洞洞的,不过因为夜里常常惊醒,又有紧急事儿发生,她进进出出早已训练有素,这会儿走着也可算轻车熟路。夫妇的卧室里,微弱有光,那是路灯透过窗帘照进来的,亚当的脸上也给照得泛出淡淡的青色。他正在酣睡。她并不感到惊讶——听丈夫叙述,他好像一整天把大雾弥漫的伦敦城急急跑了个遍;如果他在雪利酒会上喝了个酩酊大醉,她也不感到意外,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丢了工作,她猜测着,那份他从没真正到手的差事。系里准备把工作给凯末尔,好像是这样。嗯,凯末尔等得也够久了。至于美国人给的这个工作机会,听上去可以一试,如果她没听错的话。

“亚当。”她一边脱睡袍一边轻声唤道。可是他一动也不动。那就让他睡吧,明天告诉他也不迟。他不大喜才怪哩。准是精力充沛地直奔博物馆而去。他这人一有心事,工作就不着调,也就是说每个月至少有一次会这样……

芭芭拉上床时,听到一阵闷闷的哭声。多米尼克。她无奈一甩脚,再次下地,穿上拖鞋,又一耸肩顺势披上睡袍,轻轻摸进孩子们的房间。睡着睡着,多米尼克居然已经把被单卷得乱作了一缕缕,打了结似的把两条腿缠了个结结实实。她一手抱着啼哭的孩子,另一手把被单解开捋平。等她给孩子重新掖好被子,他已经进入甜美的梦乡。芭芭拉匆匆看了一眼爱德华。从暗处传来克莱尔的声音:“我能喝点水吗,妈咪?”

“你怎么还没睡着,克莱尔?”

“我口渴。”

“好吧。”

芭芭拉从厨房端来一杯水。克莱尔小口喝了起来。

“爸爸回来了吗?”

“回来了,宝贝。”

“爸爸的制服在哪儿,妈咪?”

“你在说什么?”

“大英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都有制服。”

“爸爸做的不是那种工作。”

“哪种——”

“嘘。快睡吧。不早了。”

唉,不管怎么说,孩子们去了一趟博物馆很开心。不过,她吓成那样实在有些犯傻。假如是真的着火,她那么做又有什么用?他当时也许正打电话,设法找她。天啊,他今天打电话一定没少花钱。对了,那他一个下午到底都在干什么呢?是咯,她还没听到全部经过,还差得远呢。

窗帘上的一处皱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走到窗前去把帷帘弄弄平整。哎,反正据说他差点给烧死,她暗自寻思。她望望窗外,看到下面花园里那块皱皱巴巴的油布。奇怪的是,爸爸以前开这部小摩托的时候,从没遇到过什么麻烦。或许是亚当没掌握开车要领。谁听说过小摩托会自己着火的?不过她并不难过——现今这些日子,骑这部车迟早有一天会送命,而车子的保险金来得也正是时候。加上美国人给他的那些钱,他们可以相当宽裕地过上一阵。

我需要一件新外套,她拿着还有一半水的杯子回到厨房时,心里盘算着。我那件红色的外套,因为怀抱多米尼克和爱德华,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了。这次要买件合身的。宗教信仰固然重要,可我最好趁着身段还没完全变形的时候充分展示一下。给多米尼克买双鞋。给克莱尔买件女式衬衫。还要给亚当买内裤,至少买它四条。不能再发生这种事了。他今晚脱下裤子时,我忍不住笑出来,我原先已经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万一你发生事故怎么办,就像妈妈以前常说的。好像只要你的内衣内裤体面,发生事故又有何妨似的。

芭芭拉把杯子里的水倒进水槽,又接了一杯给自己喝。今天早晨他回忆起在法国的那个日子,她想到,那天我们俩穿着贴身内衣去游泳,后来我裙服里面什么也没穿。大海、阳光,而且离家千里之外。那次最险,我们几乎就要……还好我们把持住了,否则以我们的运气,我们非得立即结婚不可,那么现在就是六个孩子,而不只是三个了。可怜的玛丽·弗林。那将是什么光景?五个孩子全都不到六岁。换了我,准会发疯,真的,疯得没治。该死,我忘了布置好早餐餐桌了。

芭芭拉轻盈灵巧地把一方桌布摊开在桌上,然后开始摆放刀叉、勺子、杯碟、盘子、玉米片和橘子酱。

我之所以忘记,是因为他迫不及待地要上床,她想道。不过我喜欢我们即兴做爱。这也是安全期避孕法的大问题,或是其中的问题之一:太机械刻板了。你总是要盯着日历,就像发射火箭——五、四、三、二、一,倒数到零,你已经紧张得无法……不过今晚不是那样。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他这么开心了,兴致盎然地大谈他的计划:写完论文,为那美国人搜罗旧书和手稿,还说什么要写一部小说,好像前面那些事还不够他忙活的。可能早晨醒来就忘得精光了。

她的眼睛此刻已经对黑暗颇为习惯,而且说来有点怪,不开灯反让她有点自豪感。她在抽屉和炊具橱黑黢黢的角角落落,娴熟地摸到她想要的东西,得意地测试着自己的触觉。

告诉玛丽我根本没有怀孕,这很难开口,她心想。倘若不是玛丽说服她丈夫信教,他们本可以使用避孕用品。事情怎么说也有点不公。毕竟许多姑娘是故意嫁给非天主教徒的。做丈夫的必须签名承诺,但如果他反悔了,并一味坚持,教士会告诉你,为了维持婚姻就认了吧。大家都说,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但是这种说法只有在女方配偶是天主教徒的时候才适用。这很典型——好像大人先生们从没想到过女人也会坚持己见。也许他们在制定规则时还没想到。梵蒂冈总是落伍一百年左右。

芭芭拉打了个哈欠,浑身一哆嗦。她最后检查了一遍早餐餐桌,然后离开厨房。

我还忘了另一件事,没做睡前祷告,她走到卧室时心想。也许今晚可以免了。可是我想我有感恩的理由。那就做个万福马利亚的小祷告吧。这层屋子里的穿堂风可真不小。

万福马利亚,你充满慈悲,主与你同在,你在妇人中被赞美,你腹中之子亦得到称颂。也许我此刻就应该告诉亚当。如果早晨他先我醒来,他会心情沮丧地躺在那里,琢磨我是否怀孕了。不过也许他看到梳妆台上的盒子也能猜出个究竟。以前不是有个法国女人会把胸前佩戴的白花改为红花,来给情人暗示的吗?是《茶花女》吧?拿不准。我的法国文学全忘光了。但是白花和红花没错。花的语言,比其他表述方法好多了,比如说倒霉这个词儿,或者伯明翰那里的人怎么说的,“我这个月还没见到”。还有那个美国女孩,叫什么来着,就是大学最后一年遇到的,把来潮说成从屋顶掉下来。嗯,说什么也得教会克莱尔说例假和行经,而且一定要让她早点知道,别像我那样在卧室里尖叫我要没命了,为此我始终无法原谅老妈。还有那个可怜的女孩,叫什么来着,三年级一班的奥利芙,奥利芙·格林(1),这种名字一辈子也忘不了,和亚当·爱坡比(2)一样糟糕。她在课堂上走到老师面前说:“对不起,女士,我头疼得厉害。”老师以为她指的是例假,就给了她一片卫生巾。半小时后她从更衣室回来时,只见她把它缠在了头上,原来在这之前她还从未见过那东西。好玩的是没有一个人发笑,要知道那个年龄的女娃全都野得离谱。那老师是谁?巴塞特小姐。她教我们法语和历史。是她鼓励我大学选学法语的。最大的吸引力是到法国待上半年,可当时我已经有了亚当,所以不想去了。他那时简直失去了理智,每天都给我写信,直到他忍无可忍,一路搭便车直接到了法国南部,然后我们决定订婚。(3)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他突然出现在杰勒德夫人家前门的台阶上汗流浃背又风尘仆仆他解下帆布背包时已经直不起腰来他不得不侧过身子多少像是强扭着头才能和她说话。我相信她当时准以为来者是个流浪汉他的法语没人听得懂还好我在场否则她可能会把他关在门外这并不等于说知道了他的身份后就高兴到哪儿去她是个性情乖戾的老泼妇似乎把保护我的贞节当作自己的天职一天到晚监护着我们唯独有一天她不得不去佩皮尼昂(4)我们这才趁机去了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