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勤奋而好学之人……

大英博物馆的使用者们,

根据一七五三年《大英博物馆法》的定义

您造就我们童年的无邪

人到成年依然保持纯洁……

亚当行驶在大雾中不辨方向,他转动小摩托的油门把手,试图淹没一个劲儿在他脑中嗡嗡作响的这些字眼。小摩托震颤着歪歪扭扭向前冲去,向已经污浊不堪的大气,毫不吝啬地献出自己的一份废气。噪声听着悦耳,但是车速蕴含着危险。他猛地闪到一边,避开一辆被司机弃在路上的卡车。稍后,震得骨头都要散架的颠簸,让他意识到,自己把车开到人行道上来了。他超过一排正接着彼此的尾灯缓缓移动的汽车,并和骑着摩托车为这支车队带路的警察吃惊地对视了一眼。

愿造物创下的美丽世界

不是陷阱而是善的一切

毫无用处。他慢慢松开油门,用更为平缓的速度嘎嚓嘎嚓向前行驶,他希望自己是在艾治威路上没错。

有那么一会儿,他根本不认为梅利玛许这段愚蠢的祷告诗对他有任何启发。不错,他和罗廷迪恩夫人约好,当夜迟些时候再去一次,理由是他还没有读完手稿,同时他以雪利酒会为由告辞离开。但那只是一时兴之所至,是在让人慌神的环境压力下说的。现在他既然已经从那个房门紧锁、行为诡异的魔屋中逃了出来,再回去岂不是愚蠢至极。再说,万一他真的回去,在设法拿到梅利玛许不为人知的生活的证据时,他可得当心自己和弗吉尼亚开始一段不为人知的私情呢。

可是,他不得不承认,一个性成熟的年轻女孩如此放荡不羁地投怀送抱,确是一种新奇而且并非完全令人不快的体验。在遇到芭芭拉之前,亚当的性爱经历,仅限于在电影院里抓着教会学校女生黏糊糊的手,也许之后可以哄她们紧绷着嘴唇跟自己接个吻而已。他和芭芭拉的漫长恋情在肉体方面,真可谓是好事多磨,充满了无休止的辩论,行动却是有限,长期实践着一种伤神的边缘政策,其特点是偶尔动手动脚,可总也不会发展成烈火旺烧。等到终于结婚时,双方都是笨手笨脚、全无经验可谈,等他们找到感觉开始尽情享受男欢女爱之时,芭芭拉已经怀了六个月的身孕。从此以后,怀孕,不管是真的还是提心吊胆的预期,成了他们做爱时一个熟悉的伴侣。亚当早已听天由命。那种恣肆忘情的性爱,逢场作戏而非事先谋划停当的交媾,而且不会因情感的纽带或现实的后果而招惹麻烦的体验——这种事,他知道,多发生在疯狂的学生派对上互不相识的男女之间,或者在温暖的春日午后,被约召到城郊别墅的年轻电工身上——不属于他。这些他只能从二手渠道获知,那是在酒吧或者营房里无意中听到的对话片断。我告诉你,我还没关上门,她就把皮带和袜子全脱了……!“怎么了?”她说。“没什么,”我说,“我只是在找我的螺丝旋凿。”“我打赌你擅长旋螺丝。”她说……眼下看来,这种令人垂涎的美事,他自己也伸手可得。

对于弗吉尼亚裸露胸部的准确触觉记忆,突然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他紧紧抓住车把手。他试图通过想念芭芭拉来摆脱诱惑,可是在他的想象中,妻子的形象浮现时,总是受着孩子们的牵累,嘴里含着个温度计,心神不安地紧锁着眉头。

您造就我们童年的无邪……

他此刻明白了,为什么这首蹩脚的打油诗总是从他脑海中挥之不去:那诗的节奏和他的发动机刚刚发出的震颤完全同步。

亚当赶到时,雪利酒会已在热烈进行之中。通常,在这种场合,酒会刚开始不久,没等拘谨场面完全过去,教师们就鱼贯离去了;可是今晚由于大雾,大家似乎都认为,赶在交通高峰时段回家毫无意义,还不如痛快地玩它一晚。唯一的例外是酒保,他离开时已经把很多酒杯斟满了放在那里,这对酒客们来说无疑是件幸事。亚当很少如此迫切地渴望喝上一杯,于是他直奔诱人的一排酒杯而去。

研究生雪利酒会是学年第一学期的一个常规节目,意在让学生和教员认识,也让学生们相互认识。对很多人而言,酒会就是打声招呼从此永别的俗套,因为系里资源匮乏,无法组织研究生开展像样的活动,而且无论如何,它反映了那种传统的信念,亦即从事研究乃是一份孤独和隐居般的工作,考验的是性格而非学问,过多与人接触也许会降低性格的品质。新来的研究生们,尤其是那些海外留学生,仿佛意识到了这点,他们在会场里穿梭往来,迫不及待地找着长者搭话,决心要把全年的社交活动压缩在一个短暂的夜晚。亚当端着第一杯雪利酒离开吧台时,被一个走来走去的印度人拦下。

“晚上好。我叫阿里比。”

“你好。我叫爱坡比。”亚当说。阿里比先生伸出手来,亚当握了握。

“你好。”阿里比说。

“你好。”亚当说,他知道对方的期望。

“您是大学里的教授吗?”

“不,我是个研究生。”

“我也是。我的论文打算做仙妮·霍德。你熟悉她的作品吗?”

“不熟,她是谁?”

阿里比显得很沮丧。“我还没碰到一个听说过仙妮·霍德的人呢。”

“这种事我们都会碰上,”亚当说,“再来杯雪利酒吗?”

“不,谢谢。我不喝酒,而且果汁会让我拉肚子。”

“嗯,请原谅。我口渴极了。”亚当从人群中挤出来,回到吧台。他很快又喝掉两杯干雪利。由于肚子里没食,他的胃像破水管一样咕咕直叫。他看看四下有什么吃的,但是只找到一只盘子里还剩着薄薄一层炸薯片的碎屑。他用已被舔湿的指尖,把碎屑拿起来贪婪地吃着。他看到凯末尔在房间的另一边,正冲这边挥手。亚当冷冷地瞪了他一眼,随即转过身去。他发现自己正和一个穿灰白色条纹西装的谢顶男子面对着面。

“你对肛门有何想法?”那个男子问。

“你说什么?”

“小说家,金斯利·艾纳斯(1)。”男子不耐烦地说。

“噢,对。我喜欢他的作品。有时候我觉得比之任何别的作家,我与他更为投契呢。”

“怎讲?”男子说着皱起眉头。

“嗯,你看,我有一个理论,”亚当刚刚有个想法,但他开始侃侃而谈,“你可曾想过,小说家们正以一种危险的速度用光所有的经历?没想过吧,我看也是。嗯,那就这么说吧,在小说作为主导性的文学样式出现之前,叙事文学只讲述非同寻常的题材或者寓言故事——尽是些国王和王后,巨人和飞龙,崇高的美德和魔鬼般的邪恶等等。当然,这样写没有把那些事物和生活混为一谈的危险。可是待小说一出现,你随手拿起一本书,读到一个叫乔·史密斯的平常小伙正做着你自己也做的那些事。别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小说家还是要原创很多内容的,但那正是问题的关键:在过去两三个世纪里,小说作品的数目大得惊人,生活方方面面的可能性差不多全被写光了。所以我们这些人,你看,其实全都在重复着哪一部小说中已经描写过的事情,非此即彼而已。当然,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自我陶醉,以为自己微不足道的生活经历与众不同……这倒也好,因为当他们真的恍然大悟时,结果就够他们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