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贪欲毒害皮伦,邪恶暂居上风

第二天皮伦就到另外那座房子去住了。这一座跟丹尼那座一模一样,只是略小些。门廊上爬着粉红色的卡斯蒂玫瑰,庭院里杂草丛生,院子里也有光秃秃的老果树和红艳艳的天竺葵——隔壁是索图太太的鸡棚。

丹尼成了大人物,有一座房子出租,皮伦租了一座房子,社会地位也提升了。

没法判断丹尼是否指望收到房租和皮伦是否打算支付房租。如果他们有这样的想法,那么两个人都失望了。丹尼从未要过房租,皮伦从未表示过要付房租。

两个朋友经常相聚。要是皮伦弄到了一瓶酒或者一块肉,丹尼肯定会顺道来访。如果是丹尼撞上了好运气或者耍了点儿同样的小聪明,皮伦会过来和他狂欢一夜。可怜的皮伦要是有点儿钱的话早就会把房租付了,可他手里从来就没有真的有过钱——没等他找到丹尼,钱就花没了。皮伦是个诚实的人。想到丹尼的好意和自己的穷,有的时候他非常不安。

有天晚上他弄到了一块钱,至于他是如何弄到这一块钱的,说来太令人震惊了,他恨不得马上忘记这事,免得一想起来自己就会发疯。有个人在圣卡洛斯旅馆前面把一块钱塞到他手里说:“快去买四瓶姜芽啤酒回来,旅馆的酒卖完了。”这种事情简直是奇迹,皮伦在心里说。人应该相信奇迹,不要担心也不要有疑问。他拿着这一块钱沿路走去,要把钱给丹尼,可半道上他买了一加仑的红酒,以红酒为诱饵把两个丰腴的姑娘骗进了自己的房子。

丹尼正好路过,听到说话的声音,高高兴兴地走了进去。皮伦扑进丹尼怀里,让丹尼随意享用一切。后来丹尼帮他享用了一个姑娘和一半的红酒,接着他俩就打了一架,场面十分精彩。丹尼被打掉了一颗牙,皮伦的衬衫被扯破了。两个姑娘站在一旁尖叫,谁摔倒在地她们就踢谁。最后丹尼从地上站起来,撞到了一个姑娘的肚子,她像青蛙似的嘎嘎叫着跑了出去。另一个姑娘偷了两只锅,也跟着跑了。

有那么一会儿,丹尼和皮伦为女人的背信弃义落下泪来。

“你根本不知道女人是什么玩意儿。”丹尼说着,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我清楚得很。”皮伦说。

“你根本不知道。”

“我清楚得很。”

“撒谎。”

他们又打了一架,不过这次打得不精彩。

此事之后,皮伦对欠房租一事大为释然。难道他没有款待自己的房东吗?

几个月过去了,皮伦又开始为房租发愁。时光流逝,忧愁越来越无法忍受。最后实在没办法,他给钦西酒家洗了一整天的鱿鱼,挣到了两块钱。傍晚,他把红手绢系在脖子上,戴上他爸爸珍爱的帽子,往山上走去,他要先付两块钱给丹尼。

可是途中他买了两加仑的红酒。“这样好,”他心里说,“给他现金没法表达我对朋友的情谊。可现在是送他礼物了。我还要告诉他,这两加仑的酒花了五块钱。”这么做太蠢了,皮伦知道,但是他偏要这么做。在蒙特雷,对红酒的价格最门儿清的就是丹尼了。

皮伦兴高采烈地走着。他打定主意,径直朝丹尼的房子走去。他的脚步不快,但是沉着坚定,向着既定方向前行。他两个胳膊下面各夹着一个纸袋,每个纸袋里装着一加仑红酒。

紫色的薄暮降临,白昼的昏睡已经结束,娱乐和畅谈的夜晚尚未开始,正是个甜美的时刻。天幕衬托下的松林漆黑一片,地上的东西都隐没在幽暗之中;不过天空却清亮明朗得让人难过,如同人的记忆。海鸥在蒙特雷的鱼罐头厂逗留了一天,这会儿都懒洋洋地飞回海边岩壁上的巢穴。

皮伦热爱美,是个神秘主义者。他仰面凝望苍穹,灵魂悄然出窍,飞入落日余晖。这个精于算计、惹事打架、喝酒骂人的皮伦不太完美,正在步履沉重地缓缓前行;而一个思绪满怀、熠熠生辉的皮伦正伴随着海鸥张开翅膀飞翔,沐浴在暮色之中。那个皮伦是美好的,贪念和私欲没有侵蚀他的心思。他的想法值得了解一下。“天父显灵于傍晚,”他在心里说,“这些鸟儿正从天父的额前飞过。亲爱的鸟儿,亲爱的海鸥,我多么爱你们。你们轻轻地扇动翅膀抚摸着我的心,正像是温柔的主人摩挲着熟睡的狗吃饱了的肚子,又像是耶稣的手爱抚着孩子们的额头。亲爱的鸟儿啊,”他心里说,“带着我敞开的心扉飞向圣母玛利亚吧。”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知道的最甜美的话:“万福玛利亚——”

说出此话之前,坏人皮伦停住了脚步。其实,在那一刻坏人皮伦根本不存在。(听见了吧,记录世间万事的天使!)在那一刻,没有比皮伦的灵魂更为纯洁的灵魂了,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从来也没有过。盖尔维兹的坏斗牛犬凑近皮伦的腿,皮伦一动也不动,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盖尔维兹的狗嗅了一番,没有咬那两条腿,走开了。

一个得到清洗和拯救的灵魂会面临成倍的危险,因为世间万物都合谋与这样的灵魂为敌。“甚至我跪着的草垫,”圣奥古斯丁[8]说,“也大叫着,不想让我专心地祈祷。”

皮伦的灵魂甚至无法抵御自己的记忆;因为凝望这些鸟儿的时候,他想起帕斯塔诺太太有时用海鸥的肉做玉米粉蒸肉,这个记忆顿时让他感觉到了饿,饥饿把他的灵魂从天空中扯了出来。皮伦继续往前走,又一次成了那个善恶混杂的滑头。盖尔维兹的恶狗咆哮着掉过头来,后悔错失了把皮伦的腿咬上一口的绝好机会。

皮伦弯起胳膊以减轻酒瓶的重量。

很多史书都记载而且证明了一个事实:有能力达成至善的灵魂也有能力铸成极恶。谁能比堕落的神父更不虔诚?谁能比刚失贞的女子更放荡?然而这也许只是表象。

皮伦刚从天堂跌落下来,虽然他没有意识到,但是对他周围黑夜中充斥的每一种邪恶的蛊惑,每一丝阴风,他的接受能力都特别强。没错,他的双脚仍在向丹尼的房子走着,但是脚步中已经没有什么打算和决心了。稍有信号,他的脚就会转向。皮伦已经在盘算了,这两加仑酒可以让他醉得多么痛快,还有呢,那种酣醉的状态可以保持多长时间。

现在天几乎黑透了。土路看不见了,两边的沟也看不清了。此时皮伦的各种欲望像一片轻羽,在自私自利和慷慨大方之间达成了很不稳定的平衡。正巧在这个时候,巴布罗·桑切斯坐在路边的沟里,巴望着能抽上一支烟,喝上一杯酒。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没法判断。

唉,成千上万的祈祷者,彼此之间要经过多少争斗和厮杀,才能抵达上帝的宝座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