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4/6页)

“好了,开门吧。他是来给你治病的。”她直喘粗气,“老天爷啊,我要是能好好吸上一口气就好了。我一直没喘过气来,自从……”谭波儿听见小狗在房门的下端抓扒的声音。“宝贝儿啊。”

她从床上爬起来,用毛巾裹住了身体。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

“宝贝儿。”莉芭小姐说。

“等一等,”谭波儿说,“等我先回床上去等我先……[32]”

“真是个好姑娘,”莉芭小姐说,“我早知道她会听我话的。”

“好了,数到十吧,”谭波儿说,“你们肯数到十吗?”她抵住了房门说。她没有一点声响地悄悄退出门栓,然后转身冲回床边,两只光脚拍打着地面,声音越来越轻。

那大夫是个略微发胖的男人,头发稀疏而卷曲。他戴着一副角质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一点也没变形,仿佛这是副平光眼镜,是为了显示身份才戴的。谭波儿把被子拽到喉头,隔着被子望着他。“让他们出去,”她轻声说,“要是他们都肯出去的话。”

“好了,好了,”莉芭小姐说,“他会给你治好的。”

谭波儿抓住了被子不放。

“要是这位小姐肯让我……”大夫说。他脑门以上的头发逐渐稀少。他的嘴角抿得很紧,嘴唇挺厚,湿漉漉的,红红的。他镜片后面的眼珠看上去像两只高速旋转的自行车小车轮;是冷冰冰的淡褐色的。他伸出一只粗厚雪白的大手,手上戴着一只共济会的会戒,毛茸茸的红色细毛一直长到第二节指关节。一股凉意顺着她的身体向下溜,溜到大腿之下;她两眼紧闭着。她仰面躺着,两腿并拢,哭起来,像个在牙科大夫候诊室里的小孩,绝望而无可奈何地放声痛哭。

“好了,好了,”莉芭小姐说,“再喝点杜松子酒吧,宝贝儿。会使你好受一点的。”

窗口带裂纹的遮阳罩不时一鼓一缩,撞到窗框上,发出轻微的嚓嚓声,同时把一股股暮霭送进房来。烟色的暮霭一团团地从遮阳罩下慢慢渗进房间,犹如标志毛毯起火时的烟雾在室内渐渐变浓。支撑钟面的那些瓷仙女静悄悄地闪烁发亮,细腻地呈现出光滑的曲线:膝盖、臂肘、胁腹、手臂和乳房,姿态放纵性感而无精打采。玻璃的钟面变得像面镜子,仿佛吸住了一切不情愿进入的光线,在宁静的深处保持着那停滞不前的时光所特有的安详姿态,像个战场上退下来的只有一条胳臂的老兵。十点半钟。谭波儿躺在床上,望着钟,遐想十点半钟时的景象。

她穿着一件过于肥大的鲜红色绉布袍,在白被单的衬托下显得发黑。乌黑的头发梳通了,展开在脑袋周围;露出在被子外的脸、喉部和胳臂是灰白色的。那些人离开房间后,她把头脸都蒙在被子里,躺了一会儿。她这样躺着,听见房门关上了,而下楼去的脚步声、医生轻巧而滔滔不绝的嗓音和莉芭小姐艰难的喘息声都在肮脏的楼道里变得像暮霭一样渐渐消失了。她这才从床上蹦起来,冲到门口,拴上房门,又跑回来把被子一把遮住脑袋,紧紧地缩成一团,躺在被子下面,一直到憋得透不过气来。

最后一抹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天花板和墙壁的上半部上,已被高耸在西边天际的大马路上的楼群那锯齿形的阴影染上一层紫色。她望着这光亮随着遮阳罩的连连鼓张松弛而渐渐消失。她望着这最后一抹光线浓缩进了钟面,使它从黑暗中的一个圆孔变成悬挂在虚无之中、在原始混沌中的一个圆盘,又变成一个水晶球,它那寂静神秘的深处保留着错综复杂的阴暗世界里的有秩序的混沌,而在这世界伤痕斑斑的边缘,旧的创痛飞速旋转着冲进隐藏着新的灾难的黑暗之中。

她在遐想十点半钟的景象。如果你受人欢迎因而不必准时出席的话,那该是梳妆打扮好赴舞会的时刻。空气中会弥漫着刚用过的洗澡水冒出的蒸汽,也许灯光下扑粉会像谷仓阁楼里弥漫的谷壳一样,而她们彼此端详着,比较着,议论着如果有人就这样光着身子走到舞池中去会不会伤害更多的男人。有些人不肯,这多半是那些腿比较短的人。腿短的人中间有的人长相也不错,不过她们就是不肯这么干。她们不肯说出道理来。她们中间最丑的那个说,小伙子们认为姑娘们都很丑,只有穿了衣服才漂亮。她说那蛇早就看见夏娃了,但要等到几天后亚当让夏娃挂上一片无花果树叶时才注意到她。你怎么知道的?她们说,她就说因为蛇早就在伊甸园里,比亚当还早,因为它是第一个被赶出天国的;它一直就在那儿啊。不过这不是她们想听的话,她们就说,你怎么知道的?谭波儿想到这丑姑娘有点畏缩,背靠在梳妆台上,其余的人把她围成一圈,她们的头发梳好了,肩头散发出香皂的气味,空中飞舞着香粉末,她们的目光像利刃,使你几乎可以看到它们接触到那丑姑娘的皮肤,而她那张丑脸上的眼睛显得又勇敢又害怕而又无所顾忌,于是她们一齐说,你怎么知道的?最后她终于把事实真相告诉她们,而且举手发誓她干过那种事情。这时候,那个最年轻的姑娘转身冲出房间。她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她们能听见她在里面大声呕吐。

她想到早上十点半钟的景象。星期天早上,人们成双作对地漫步走向教堂。她望着越来越暗淡的钟面那宁静的姿态,想起现在还是星期天,同一个星期天。也许钟面上的十点半正是今天上午十点半。那我并不在这儿,她想。这不是我。这么说我正在学校里。我今晚有个约会,是跟……努力回想跟她约会的那个大学生。但她想不起来那是谁。她把约会都记在为考拉丁文时作弊用的逐行对照译文本里,这样就用不着费心思去记了。她只要打扮好了,过一会儿总有个小伙子会来找她的。她看了看钟说,我最好起来穿衣服吧。

她起了床,悄悄地走到房间的另一端。她注视着钟面,但尽管在这几何图形的小钟面上看得见若明若暗、糊里糊涂的一团亮光,但看不见自己的影子。都是这件睡衣的缘故,她想,端详着自己的胳臂、宽大的罩袍下高耸的乳房,袍子下的脚趾随着她走动时飞速地幽幽闪现。她轻轻地拉开门栓,回到床上躺下,把头枕在胳臂上。

房间里还有些亮光。她听见她手表的嗒嗒声;她已经听到好一阵子了。她发现这房子充满了种种声响,它们传进屋来,隐隐约约,无法分辨,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某处响起轻微而又尖厉的铃声;有个穿着刷刷作响的长袍的人走上楼梯。脚步声经过她的房门,上了另外一道楼梯,然后消失了。她听着手表在走动。窗下有人在发动一辆汽车,换挡时发出嘎嘎声;铃声又响了,轻微、尖厉而持续很久。她发现房间里的微光来自窗外的一盏路灯。于是她明白这是晚上,充斥窗外黑夜中的声响是城市的喧闹声。